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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漢子(上)
2007/12/05 12:50:03瀏覽864|回應0|推薦9

今年的春天遲到了,一連來了好幾波冷氣團,嚇得桃花都躲在苞裡不敢露出臉來,但櫻花卻因而樂得多開了好些時候,在枝頭上迎風招展著。遠遠望去,整座山頭,好似浸染在一片錯紅的花海中,桃花半開的嫣紅,櫻花粉嫩的緋紅,像極了,這就是新嫁娘的羞紅吧。

「咱故鄉的桃花最嬌豔了。」走在山路上的漢晨想起父親說的話,雖然父親說話的年代離他越來越遠了,但漢晨卻清晰的感覺到,父親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楚,而且好似經常在他耳邊響起。

  「為什麼故鄉的桃花最嬌豔?」

一陣風吹來,整片山的酡紅都像裙擺一樣地搖曳了起來,漢晨於是好似在晃影中,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還有父親。那時他還是小二的小男孩,九歲;父親是個年輕的刑警,一毛二。

「因為我們故鄉地靈人傑,所以桃花開得最美!」

漢晨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父親難得不用執勤的早晨,父親給關公神像和祖先牌位上完香後坐在矮凳上看報紙,小時候的漢晨從背後整個人趴在父親的背脊和肩膀上。他永遠記得,那是一個像地一樣寬,像天一樣高,像山一樣挺直和硬朗的背和肩膀,但是它卻有一股溫度,暖暖的,所以小漢晨好喜歡這樣緊緊抱著父親的身體。

「什麼是『地靈人傑』?」小漢晨問。

「就是…..就是,土地肥沃有靈氣,人民偉大很傑出的意思。」父親想了一會兒後說。

小漢晨於是伸長了脖子將頭挪過來,把臉靠在父親的臉龐上。

「地靈是桃花,人傑是誰呀?拔拔(爸爸)?」

 「關公啊!」爸爸於是側過身來在小漢晨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我知道!就是每天爸爸出門前都會給祂和祖先上香的紅臉爺爺,對不對?」

「標準答案!」爸爸故意大聲喊道,小漢晨也哈哈笑了起來,小漢晨於是繞到前面,坐在爸爸的大腿上。爸爸覺得小漢晨變重了,這樣他很吃力,但他忍住了,還是讓小漢晨像幼兒時一樣的坐在他的大腿和懷裡。 

「祂怎麼偉大?」

「祂怎麼偉大?……」這次爸爸想得更久了,「總而言之,祂是條漢子!」

「漢子?我知道了,就是像爸爸一樣打擊壞人的英雄,對不對?我長大也要做漢子,把壞人通通抓起來,維護世界和平!」

小漢晨激動的大叫道,屁股並且不停地上下來回使勁用力蹬掙,好像就要騎馬出征了一樣。

「啊,痛啊!」爸爸受不了小漢晨的重量和折騰,終於叫了出來。…………

走在山路上的漢晨想到這裡,不由得笑了起來,他稍微停下來,仰頭觀看眼前一朵正在開放的桃花,接著他發現,這不只是一朵桃花,而是一整枝的桃花,一整樹的桃花,一整山的桃花,一整天空的桃花。

你知道桃花是有生命的嗎?你知道人是有生命的嗎?所以,你知道,桃花是需要灌溉的嗎?人也是需要灌溉的嗎?

所以,漢子吶,並不是把壞人統統抓來就世界和平了,壞人統統變好人了,才是真正的世界和平。

過了好些年後,漢晨才明白了這個道理。當時爸爸放下坐在懷中亂蹭的小漢晨,走到關公神像前面,拿起放在一旁的<明聖經>,喃喃念了起來,然後告訴他:

「孩子,為什麼警察的徽章不是老鷹,而是鴿子?因為讓世界變和平的,不是刑罰,而是教化,人都是有善根的!」

小漢晨不了解爸爸的話,卻見爸爸對著神桌旁的那副對聯大聲念了起來,爸爸時常對著那副對聯吟哦,那時,爸爸已經教小漢晨認得那副對聯的字,但漢晨是在很久以後,才真正體悟那句對聯的意義:

「孝悌忠信人之本,禮義廉恥人之根。」

但是,當時的小漢晨心裡想,聽不懂,沒關係啊,因為我知道,紅臉爺爺會保佑爸爸,媽咪每次都跪在紅臉爺爺面前,虔誠的告訴祂,爸爸是在做很危險的工作,但他是在保鄉衛民,她懇求祂保佑他。然後,小漢晨看見媽咪久久的趴跪在紅臉爺爺面前,好似在等待祂的應允。

小漢晨,好似看到媽咪的臉龐上,流下了一串珍珠。

於是小漢晨告訴爸爸:「爸爸,你以後要按時回來喔,否則媽咪會哭哭。」

爸爸臉色沉重了下來,於是轉過身來抱住小漢晨:「好,爸爸答應你,一定會平安回來,好不好?」

「打勾勾!」小漢晨說。

「好,打勾勾!」爸爸於是伸出碩大的手掌,勾住小漢晨嫩稚的小指。

「蓋完章了,算數了!」小漢晨高興的跳起來,「我要去告訴媽咪,爸爸以後都會平安回來了!」…………

駐足觀看桃花的漢晨,想到這裡,不禁得伸出手,去撫摸枝頭上一朵綻放的桃花,但誰知,這時那花,卻凋了下來。桃花,以緩慢的速度,在空中轉著圈子,好像一道飛旋的彩虹,慢慢地降落到地面。

漢晨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那道掉落下來的紅影,是桃花?是母親無法停止的一行淚?是爸爸胸口的一灘血?還是,等待爸爸回來跟他一起吹熄的火焰?

歹徒的子彈,穿透父親的心臟,就在小漢晨小四那年的十一歲生日當天,爸爸,還是一毛二。那天,小漢晨堅持要等爸爸回來一起吹蠟燭,因為他們已經打過勾勾了。

爸爸一直沒有回來,後來媽咪接到一通電話,電話筒從她手中滑落下來,她像木頭一樣,不管小漢晨如何呼喚,都動也不動,直到王伯伯,爸爸的一位結拜同事開車過來。

「漢晨知道了嗎?」王伯伯問。

媽咪沒有回答。

王伯伯和媽咪在原地像雕像一樣的站了好久,時間彷彿就這樣停住了,但在這麼安靜,沒有任何聲響的時候,小漢晨卻好似聽到媽咪眼淚滴落到地上的聲音,一滴,兩滴,三滴……,淚水滴落地面的聲音,好似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迴響著,迴響著,迴響著……

「漢晨啊,……」半晌,王伯伯蹲下來,牽住小漢晨的手,並且很小心,很謹慎的說,「明勝……,你爸爸因公殉職了,我帶你們去看他最後一面……

因公殉職是什麼意思?小漢晨不懂,不過他似乎知道「見最後一面」是什麼意思,電視上有演過。

車上,沒人開口說話,媽咪的魂也還沒回來,小漢晨緊緊抱住媽咪,心裡想著,爸爸昨晚不是還在教他念:「人之節,如竹又如月,廣大與高明,圓容更清潔。一生直不彎,挺挺欺霜雪,一勁參天秀,舞風弄明月」?

「漢晨」,小漢晨記得爸爸常對他說:「我這一線兩星,一線是忠義,兩星是五倫和八德,我一生崇拜關二爺,精忠大義,高節清廉,所以沒什麼可以留給你,只有教你懂得倫理,做個抬頭挺胸,有德性,有良知的漢子!」

「記住,仁莫大於忠孝,義莫大於廉節,二者五常之首,聖人參贊化育者,此而已。」

「人生在世,貴盡忠孝節義等事,方於人道無虧,可立於天地之間。」

可是,顯然的,爸爸爽約了,他並沒有如打勾勾約定的回來陪小漢晨吹蠟燭,所以小漢晨任性的,從此不再過任何生日;另外也很顯然的,紅面爺爺並沒有答應媽咪的請求,保佑爸爸。

所以,在見過爸爸最後一面後,爸爸便又被推入那個寒冷的冰凍庫藏起來,後來他又被放到一個木製的盒子,推入熱焰熾火的焚化爐中,最後只剩下一甕骨灰放置到靈骨塔,而他的照片,就如願的放在他最崇拜的人,紅臉爺爺的旁邊。

小漢晨清楚的記得,爸爸焚化的那天,他穿著白麻白孝,拿著爸爸的遺像,一根招魂的白幡,在風中飄著,好似在招喚爸爸的靈魂不要迷了路。

那焚燒爸爸身體冒出來的濃密煙薰,是爸爸的魂魄嗎?小漢晨當時心裡想。但他真的看到了,爸爸在煙霧裡,跟在家裡一樣地大聲比劃著、唱著京戲段子:

曹孟德苦哀求淚流滿面,倒教我關雲長有口難言。

我往日殺人不眨眼,今日鐵打心腸軟如棉。
本當擒住曹孟德,奏功受賞在帳前;
倘若放了曹孟德,定斬我頭挂高竿。
背地只把軍師怨,左思右想某難上難。
大丈夫說話要兌現,我豈能忘卻當初諾言。
罷罷罷,關某豈是無義漢,孟德!孟德近前聽根源:

當初待某有恩典,關某亦非無義男。
今日放你回朝轉,千萬不可反中原。
我這裏陣式忙開展,認得此陣你就馬加鞭。

想俺身爲大將,豈可綁在旗下,受小卒一刀!待俺自刎了罷!

大哥!小弟統領人馬埋伏華容,曾先立軍令狀,如今錯釋曹操,若不將小弟斬首,怎服三軍,你我桃園弟兄就此永別了!」(華容道)

爸爸宏亮的嗓音,每次都把屋子震得嘎響起來,現在,爸爸的嗓音,也像鐘聲一樣地響徹雲霄,但小漢晨卻聽到了爸爸向他喊道:

關某豈是無義漢、關某豈是無義漢!漢晨,我不是故意的!漢晨……

煙霧逐漸就要消散了,爸爸的影像逐漸模糊,爸爸就要消逝了!

然後爸爸又口白著:

「有道是,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能毀其節,身雖殞名垂竹帛可也!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汝速去,某即出城與東吳決一死戰!」(走麥城)

一時鼓鑼喧天,鏘、鏘、鏘、鏘,鏘、鏘、鏘、鏘,……爸爸就這樣隨著漫天的鑼鼓聲響和雪白雲煙,義無反顧的奮身前去,從此在人間消失,就此永別了!

小漢晨相信,這才是他見爸爸的最後一面,雖然此時的爸爸,是如此虛無,飄渺。

從此,爸爸的印象,就停止在漢晨十一歲的那年;爸爸的笑容,就停止在遺照上的那個鏡頭。漢晨經常在想,如果父親還在,他會是什麼樣子?他也會是個蠶眉鳳眼的紅臉爺爺嗎?…………

漢晨將飄落下來的桃花拾了起來,端詳著,他似乎清楚地看見,桃花裡有一條條血管一樣的脈絡,也有紅色的血液在流通,漢晨終於知道當初父親念的「萬物悉含天地化,依時生長與人靈」是什麼意思了。

每年漢晨都要來山上好幾次,因為,父親的骨灰就放在山上的塔裡。每次來時,山總是變了顏色,換了不同的樣貌,就像時光的流轉。那年,時光流轉到漢晨十七歲的時候。

十七歲那年,漢晨因為看不慣學校裡「至尊堂」那票不良少年的惡行惡狀,和他們發生了衝突,所以和村子裡的阿毛、三冠加入「正義會」,要把他們的惡勢力趕出去。

「誰要是不帶種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不然以後,我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漢晨帶頭說。

「沒錯,背叛的就是豎子!天打雷劈!」阿毛附和的說。

「對,我們還要找更多人加入正義會!」三冠也說。

血滴入大哥事先準備好的米酒裡,然後慢慢的擴散開來。夕陽裡,一朵晚霞正在風中飛散,並且逐漸暈了開來,好像一幅波墨大畫呵。

隔天,也是同樣的夕陽,同樣的有一朵晚霞在風中飛散。

「喂,你過來,回去告訴你們至尊堂老大,以後我們村子就是正義會在罩,不准再來這裡搗蛋,不然等著瞧!」

「哇靠,什麼正義會?XX啦!」

X!你講什麼!」阿毛架住那傢伙,三冠一巴掌就摑在他耳光上。

「我,張漢晨,不爽放馬過來!」漢晨趾高氣昂的說。

「奉君命鎮荊襄,統雄師戰襄陽,
全憑著青龍偃月英名好。
今日裏龐德命喪,擒於禁七軍皆亡,
滅吳魏猶如反掌,指日裏把中原掃蕩,
俺乎,顯得俺威風抖摟淩雲智廣,
哎呀!保大哥展土開疆。」(水淹七軍)

時光又流轉了多日,一個雨夜,雨不大不小,滴滴答答的下著,漢晨數著雨聲,數著數著,亂了,亂了,心裡一會兒浮現和至尊堂這些日子以來的毆鬥,一會兒浮現他們之間的仇恨已經越演越烈,從木棍、扁鑽,到昨天,他們已經亮出噴子(槍)了。

昨天,至尊堂亮出噴子時,我們既然就都這樣抱頭鼠竄,X!漢晨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既然這麼孬,以後是不是就向他們俯首稱臣了?就任由他們胡作非為了?

這時,和父親結拜的王伯伯來了,自從父親過世後,他便從不間斷的來探望他們,母親和王伯伯在客廳裡坐定後,所說的話,一字一句鑽進漢晨的耳朵裡。

「漢晨呢?」王伯伯問。

「漢晨,王伯伯來看你囉!」母親喊道,漢晨沒出聲,王伯伯是來通風報信的嗎?他要跟母親說,最近有兩個幫派經常互毆,而其中有一個,就是漢晨嗎?

「沒關係,應該睡著了吧!」王伯伯連忙打圓場。

「唉,漢晨自從明勝過世後,便變得偏激了,」母親對前來探望的王伯伯說,「他似乎瞞著我在幹些什麼,經常受傷回來,問他什麼也不肯講……

漢晨躺在房裡的床上,清楚地聽見母親說話的聲音,聲音由平常逐漸變得緩慢,最後終於哽咽起來。

「我覺得,漢晨似乎在怨,怨他父親不該就這樣走了,有時,他甚至不願意給明勝上香……

躺在床上的漢晨痛苦的、深深的闔上眼睛,憋住嘴巴,胸口卻痛了起來,他怨父親嗎?怨他沒有遵守兩人之間的約定,沒有回來跟他一起吹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嗎?喔,拜託,那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沒有他,我和媽不是也過得很好嗎?況且,十一歲以後,我就不知道他變成什麼樣子了。

漢晨耳朵嗡嗡地發出蜜蜂的聲響,心臟也像亂馬奔騰一樣地悸動起來,他越告訴自己,父親對他們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時,蜜蜂便叫得越大聲,亂馬便踢得更狂野。最後,蜜蜂既然就用牠的尾針螫漢晨的耳膜,亂馬既然用牠的腳蹄踐踏他的心臟,喔,不要,我好痛苦!

「小孩子,不懂事嘛,」王伯伯安慰母親道,「過些日子成人了,就明白了,哪有父母不愛子女的?明勝是因公殉職的,……

…………」母親沒有說話。

然後,漢晨聞到一股香味,王伯伯在上香吧。

「關二爺呀,」王伯伯說,「求您保佑漢晨這孩子,他年輕氣盛,還不懂魯莽不是勇,血氣方剛不叫義,成群結黨,相互掩護並不就是忠信,以暴治暴,以牙還牙更不是仁,這是愚蠢,不是智呀!」

漢晨直覺得,王伯伯故意講這麼大聲,是要說給自己聽的。啊,蜜蜂又開始一大群,一大群叮漢晨的耳膜了。

時間停頓了一會兒,王伯伯正在給關二爺插香吧,接著,王伯伯繼續說:「明勝呀,漢晨遺傳你的善根,一定會了解你生前經常告誡他,關二爺講的,只有在五常、八德的修養下,才能成為真正大義好漢,不然就是愚勇莽夫的道理,不但成不了大器大業,還會走向偏路,更別說救助別人了!」

啊,幾千隻亂馬一起踐踏我的心臟,我快要吐出血來了! 

「孝悌忠信人之本,禮義廉恥人之根。」

「孝悌忠信人之本,禮義廉恥人之根。」

父親的聲音在他耳裡不斷響起,像緊箍咒一樣響起,漢晨頭痛欲裂,在床上打滾,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十一歲時,你離開我,就沒再教過我,為什麼現在還要回來折磨我?你說要教我做個漢子,可是你沒有!

經過漢晨的抗議,父親的聲音停止了,漢晨狼狽的癱了下來,如媽所說的,我在怨爸嗎?爸生氣了嗎?他還會回來嗎?

「叩!」這時一個小石子扔到漢晨房間的窗戶上,漢晨一翻身,頭探出窗外。

「我啦!」窗外是阿毛,他壓低嗓門,卻提高肺活量低沉的發出聲音,並揮手叫漢晨出來,「三冠被至尊堂堵到了!」

雖然漢晨聽不清楚阿毛在說什麼,但他隱約知道,三冠出事了。於是他毫不考慮地從窗口跳了出去和阿毛會合,兩人邊跑邊說。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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