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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20 01:28:07瀏覽1087|回應1|推薦6 | |
~台北縣文學獎 老人半坐半躺在搖椅裡,跟老人一樣年紀的搖椅,不斷前後來回搖盪著,並發出「伊伊呀呀」的聲音,老人相信他現在正在一艘船上。 太陽照在老人身上,老人並不覺得特別暖和,因為,他從年輕時就習慣與狠毒的太陽搏鬥。如果天空飄起雨來,而他的媳婦春妹又忘了將他抬回屋裡去,老人就會進入年輕時與風雨搏鬥的情景。 「秀枝呀,我要出海了。」老人嗯嗯呀呀的呢喃著,沒人聽懂他在說什麼,但老人現在是跟他的妻子秀枝說話,雖然秀枝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這時正在補漁網的秀枝抬起頭,站起身走到他的身邊,不由得將自己的手塞進阿興的手裡,阿興,就是老人年輕時的名字。然後她轉身走進矮矮暗暗的紅磚頭古厝寮裡,一進門,就是他們的客廳兼飯廳,秀枝從飯桌上拿了幾個荷葉包好的紅龜粿。 「拿去船上吃,拜過媽祖婆,保平安的。」秀枝說,每次要出海,秀枝一定都會到媽祖宮拜拜,要嫁來漁庄前,秀枝母親除了告訴她要認命外,就是跟她說,媽祖婆最疼討海人。 阿興沒說什麼,伸出手接過紅龜粿,又握了一會兒秀枝的手,然後才欲言又止的轉過身,就這樣捲著褲管,打著赤腳,拎著簡單的行李,沿著堆滿蚵殼的小路往碼頭的方向走去。 秀枝不由得跟在阿興後面走了幾步,這一次,大概又要個把月才會回來吧?秀枝心裡想,但她沒跟在他後面太久便停住腳步,因為每個男人都這樣出海,她不能表現的太傷情。 望著阿興逐漸遠去的身影,秀枝轉過身來望著一堆堆等待修補,堆得隆起來的漁網,她覺得那個起伏的樣子很像海浪。屋前的空地上架滿了竹竿,竹竿上舖滿了秀枝已經補好正在晾乾的漁網,如果海浪也可以這樣被漁庄裡的女人們齊力修補得平整的話,那我們的男人出海,生命就不會那麼危險了。 酷熱的下午,又濕又熱的氣流又要慢慢匯聚成對流雨,遠處天空的烏雲慢慢聚集起來,最後變成很大一片雨雲,佔據了整個海面,不一會兒,便零零落落打起雷來,但老人還是半坐半躺在搖椅上,他的媳婦春妹也已經忘了要過來抬他回去。 稀落的雷聲貫進老人耳裡,老人回到無數次在海上和老天搏鬥的戰場上。 「啊…….啊…….」老人急促的喊著,剛好走過去的春妹卻沒有回過頭來看一下,難道你要去解讀一個痴呆老人的囈語到底有什麼含意嗎? 「收帆!收帆!」其實老人喊著,喔,不,阿興死命的喊著,然後所有的人除了掌舵的船長海哥,一部份的人用力拉著繩纜收帆,一部份的人用接力的方式,把侵略到船艙裡的海水汲出去。 海浪像木盆裡面被奮力翻攪的水一樣,激烈的旋轉、起伏、衝擊著,而他們的船,就只像木盆裡面一隻隨時都會翻覆的無辜小紙船。 經過了十幾個小時的作戰,他們的船很幸運的並沒有翻覆,而且終於從充滿毀滅的宇宙風暴中心脫離出來,天空中掛著一條彩虹,海水恢復了湛藍,並有著少女一樣溫柔的脾氣,他們全失去知覺的暈死在底艙和甲板上,海水輕輕柔柔的盪著,好像母親慈祥的推著搖籃,海風從他們耳邊捎過,他們集體同時聽到母親在唱搖籃曲,所以,他們昏迷的更深了。 但是,這次戰役,他們失去了一位戰友,一個總是為船員著想的大好人,船長海哥,可是他們卻沒有帶回他的屍體,甚至他們都不知道,海哥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失足墜落到海裡去的。 那次回航,海哥的親人剛好也沒來接船,他們誰也不敢先說,直到卸了貨,完了事,人潮都散了,海哥的妻子才發覺海哥沒有回來,她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丈夫已經死亡的人。 那天夜裡,全村的人都清楚的聽到,海哥的妻子就這樣淒厲、悲慘的哀嚎了一整夜,還有三個小孩不知發生什麼事,只是察覺有異的跟著啜泣。夜裡,海浪還是照例漱漱的拍打著沙灘,並沒有因為海哥的死亡而有所改變,那天,正是滿月的十五。 後來,他們在海邊幫海哥招魂,老人清楚記得當年的情景。道士一手搖著鈴罄,一手拿著一根上面綁了一面招魂幡的竹枝,阿海嫂捧著海哥的照片跟在一旁,他的三個小孩也穿著喪服在一旁跪成一排。海風中,竹枝上的竹葉啪啪飛著,招魂幡的白布帆啪啪飛著,他的名字 — 孫福海也啪啪飛著,眾人的眼淚也啪啪飛著。 「孫福海轉來喔!」道士向大海大聲喊著。 「海仔,轉來喔……」海哥的妻子無力虛脫的喃喃著。 「阿爸,你怎麼還不轉來?」海哥的小孩們哭泣的問。 幾滴細小的雨珠落在老人臉頰上,雨滴沿著老人凹陷的眼眶流下來,或許是體溫的關係,那雨滴最後變得跟眼淚一樣,有點燙。 年輕時,老人臉上和身上的皮膚,黝黑地發出赤銅一樣的顏色和光亮,那時他的肌肉因為長期勞動,顯得結實而又飽滿,但現在,他的臉像年輪一樣,佈滿一圈又一圈的皺紋,肌肉也像洩了氣的皮球,全都鬆垮了下來,粗糙的皮膚更像發霉的麻布,佈滿了一朵又一朵的老人斑。 老人瞇著迷矇的眼睛,一整天就這樣坐在房子前面,春妹總是算準在她的丈夫,也就是老人的么兒子阿凱回來之前,趕緊將老人的屎尿料理一番,並換上新的成人尿片,所以阿凱總以為他的老爸有受到良好的照顧。至於老人身上那日益嚴重潰爛的瘡傷,春妹則解釋為是老人年老體衰自然的現象,而忙碌的阿凱也總只是在叮嚀春妹幾聲後,就忘了這件事。 春妹和阿凱不知道,老人最希望的是,與其同樣這樣坐一天,他們為什麼不帶他去海邊,也是這樣的對著海,看一整天的海? 老人已經很久沒有聞到海的味道了,那有些酸澀、有些臭腥、充滿柴油燃燒味的海洋味道。老人記得,新婚後第一次再出海時,他竟然這樣要命的思念起秀枝,並且有一股想要跳海泅水回去抱著她的衝動。 「秀枝太安靜了,而且個頭太小了,怕生不出強壯的兒子。」大家都這麼說,她不像其他強壯的女人,可以一把就拖動一條旗魚。 「娶這個不會賺錢啦!」在這裡,勞動的女人才有價值。 秀枝現在應該在房門前補著那山丘一樣高的破漁網吧,阿興想,秀枝總是一邊工作,一邊哼歌,但當有人走近時,她就不再唱了。每次見到秀枝抱著沉重的漁網,墊高了腳尖把漁網晾在竹竿上,阿興總會擔心,當他不在家不能幫忙的日子,她要如何承擔這麼沉重的工作? 那次,阿興躲在艙底偷偷流眼淚,他怕人看見,不斷地用手肘將淚拭去,淚水抹得他一臉一嘴,所以阿興終於知道,為什麼海水的味道是鹹的。這時海哥剛好走過來,他看見悲傷的阿興,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然後陪他坐了下來。 「你知道嗎?」海哥說,「討海人,隨時都會沒命,所以凡事都看開了,沒啥好計較,只有把親人和故鄉越看越重了。」 阿興趕忙又將流出的眼淚抹淨,因為他又看到秀枝吃力的捧起一大團漁網的樣子。 「但如果有一天,也把親人和故鄉看淡,生命就只剩下一個空殼子,就無啥意義了。」 「海哥,心裡惦念愛的人,艱苦!放不下!」 「啊 —— ,」海哥嘆口氣,「我行船要三十年了,我瞭解,心內如果沒有愛的人,我們這樣飄浪就沒意義;可是有愛的人,卻又放不下。」 「那怎麼辦?」阿興渴望得到答案。 但海哥沒說話,良久,海哥才開口:「總有一天,人生會行到盡頭,那時才會知吧?」 老人回憶起和海哥一起說話的情景,後來海哥把他從黑暗的艙底帶到甲板上看海,雖然遼闊的海洋茫茫的看不到盡頭,也沒有方向,但海哥認為,這樣總比把自己封閉在黑暗的角落好。 雷聲越來越密集了,並且也越來越大聲,老人誤以為那是鞭炮的聲音,春妹趕緊出來將晾著的衣服收回屋裡,她一歲半的小女兒,頭上綁了一根沖天炮,坐在學步車上,被門檻攔住無法出來,所以在門裡面望著春妹,邊流著口水,邊牙牙的嚷著。 春妹一邊嘀咕一邊收了衣服進屋,她還是沒有想到要將老人抬進屋裡,因為在她認知裡,老人是一件物品,每天只要早晚搬動兩次,所以她會習慣性的遺忘他,她不是故意的。 但老人其實並非沒有意識,譬如像鞭炮一樣密集而且隆隆作響的雷聲,就使他就很快的又回到立厝的那天。 那天也是個鞭炮響個不停的日子,阿興和秀妹終於用自己的積蓄將紅磚塊古厝寮翻新成二層樓洋房,而且洋房前面還砌了一塊空地,是留給秀枝補漁網用的,空地用水泥糊了整齊光亮的平台,還搭了一個小小的遮陽板。秀妹對自己能擁有這樣的待遇,感到異常興喜,兩片粉頰一直浮著泛紅羞赧的笑容。 阿興於是從搖椅上站起來了,也掩不住臉上笑意,跟前來道賀的親友拱手回禮。 「要好命囉!」鄰居親友都不斷恭喜道,他們忘了曾經說過秀枝不會賺錢的預言。 同時,那年他們生了第四個男孩,也就是阿凱,每個小孩都健壯靈活的跟條鱸鰻一樣,趁底粉碎秀枝生不出強壯兒子的謠言。瘦弱的秀枝,唯一的堅持就是要讓小孩唸書,所以當別的小孩都跟大人一起到海邊插蚵竿、採蚵塊時,阿凱跟他的哥哥們卻是到打著赤腳,每天走一個小時的路到學校上課,這又讓鄰居頗不以為然。 「討海人不討海,就跟莊稼人不下田一樣,不用做就有得吃嗎?」 後來,秀枝過完六十歲生日沒多久就過世了,她並沒有打算要鋪張過這個生日,她覺得應該將錢存起來,這樣或許還可以再買另一棟房子留給兒子們,她一直覺得,在陸上比在海上安全多了,至少不會這樣一直晃個不停。 但她的兒子們都忘了秀枝六十歲生日這件事,她的兒子們除了功課最差的阿凱留在漁庄討海外,每個人都去了都市,娶了街仔女孩。 後來阿凱在眾人的提醒下,在秀枝生日那天,學洋人一樣買了一個蛋糕,那天晚上,阿凱就集合了還留在家裡的人,很靦腆的帶領大家唱了一首五音不全的生日快樂歌。 大家都為秀枝感到不值,因為她是過度操勞而死的。 「不要出海好,不要出海好!」秀枝在身體急遽衰弱到無法勞動時,還是經常這麼說,「一出海全家大小的心也都跟著出去,做家後世小的艱苦!」 「不值啊,死無人哭喔!」親友卻仍這麼說,她的兒子們在阿凱通知母親病危時並沒有立即趕回來,而是在接到母親過世的消息後才陸續回來,但訃文還是寫著:「母壽終正寢,子女等隨侍在側」。 秀枝去世後,已經做過好幾次阿公的阿興經常在夜裡看見秀枝還是坐在房前空地的矮板凳上,一邊哼著歌,一邊補著漁網,或是從蚵塊裡,將蚵一尾一尾挑出來。 但是,當阿興走近時,不但歌聲停止了,連秀枝的身影也消失了,阿興心裡卻知道,表面柔弱但內心倔強的秀枝,自從嫁來漁庄後,便死心塌地的認定這裡就是她將來要埋骨的地方,縱使這裡的風很大,這裡的日頭很豔,她就活在這裡,死在這裡了。所以她一定捨不得離開這個她補了一輩子漁網的地方,因此阿興就這樣站在空地上等了她一整夜,直到夏天的露珠或冬天的寒霜,霑濕了他身上的衣服。 後來阿興終於知道,原來秀枝在唱著:「看到網,目箍紅,破甲這大空,想袂補,無半項,誰人知阮苦痛。今日那將這來放,就永遠無希望,為了前程補破網,找傢私補破網……」 原來秀枝是不願放棄一個成家的希望,所以當有人靠近時,她便不再唱歌,而只是低下頭更努力的把網和夢補好。 所以,秀枝嚥下最後一口氣前便是對抓著她手的阿興說:「老伴,我完成啊,我這輩子沒虧欠啊,我可以安心先走囉……」 阿興的淚水滴落在秀枝臉上,心裡喊著,沒虧欠,沒虧欠,這世人妳沒虧欠誰,只有我虧欠妳每天擔心驚惶,虧欠妳晚冥用目屎思念我,虧欠妳目睭在那金金看,虧欠妳是我的心肝卻從來沒講出嘴,虧欠娶妳來漁庄做我的查某人! 秀枝的喪禮辦得極其風光,她的大兒子阿峰因為在生意場上優異的成就,使得秀枝也因為教子有方而獲得鄉公所頒發「模範母親」的大匾額,並高高掛在廳堂的最上方,而阿峰也深深體認「大孝能顯」的道理,所以便號召他的弟弟們為母親辦一場風光的喪禮。 那天確實是秀枝最風光的一天,她躺上了一台加長形凱迪拉克禮車,車前有一幅她巨大的照片,照片四周佈滿了最新鮮的菊花,照片上的她一如生前一樣,赧澀的笑著。禮車後面則有五輛炫亮的電子花車跟隨,車上有美麗清涼的花車女郎,沿街唱著輕快版,卻有些哀愁的歌曲。 車隊被安排環繞漁庄一週,作為秀枝對故鄉最後的一瞥與懷念,為了吸引眾人對車隊的關注,以達到大家對秀枝的敬意,沿途中花車女郎身上的衣服也越來越少。 如果秀枝會講話的話,一定會從棺材裡探出頭來說,為什麼有這麼大,長得這麼像船的車子?而且這樣陪行的陣頭也讓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話,把錢存起來,或許可以再買一棟房子。 但跟那些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女人不一樣的秀枝可能沒意識到,漁庄現在已經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了,躺在禮車裡的她,如果可以坐起來看看街景的話,一定會很訝異,漁庄已經早就塗上胭脂水粉,穿上洋裝花裙,重新整容變成一位嬈嬌的俏女人了。 車隊幾乎繞遍了漁庄每個地方,卻有個最重要的地方沒去——媽祖宮,因為媽祖宮現在已經隨著漁庄的沒落而被遺忘,它跟漁庄有著同樣的命運,倘使沒有變成全省聞名的觀光勝地,讓觀光客慕名而來,那麼,它的命運就是在一柱清香的伴隨下,靜靜的對著海洋,只有一年一度的媽祖生時,人們才會再偶而想起它。 但秀枝卻對媽祖抱持著極高的託付,甚至超越最大的天公或佛祖,因為她覺得,離她和阿興、孩子,還有土地最近的,是媽祖婆。所以,她總是在阿興出海前虔誠的來膜拜,並在回航後感恩的回來還願,平日到媽祖宮祈求,也成了她的工作之一。後來逐漸年老的秀枝便開始搞混,這次來祭拜,是阿興出海還沒回來,還是回來又出了海? 但阿峰不知道秀枝最大的心願是,如果非雇用花車陣頭不可,那她最後一程是一定要來跟媽祖婆告別,感謝媽祖婆終於讓他們全家都平安,所以她的一輩子都是在媽祖婆的保佑下完成的,如果可以,秀枝願意再為媽祖婆點上一柱又一柱的香,並且在她面前伏跪不起。 許多年後,望著人口越來越少的漁庄,水面越來越混濁的海濱,庄裡越蓋越多的水泥房,甚至連漁船也越來越少,年老再也無力拖網的阿興知道,是他告別海洋的時候了。 因為失去秀枝和海洋雙重的回憶,讓阿興急速變得痴呆,但在他還沒變得完全痴呆前,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往後遲滯、無趣而又不知所措的日子,但他可以確定的是,他可以和秀枝一樣,擁有一場轟轟烈烈,整個庄子都幾乎要被翻過來的喪禮。 雨開始落下來,春妹在房裡開心的逗弄著她的女兒,老人全身都濕透了,但他沒有發出任何不適的聲音,因為在船上時,他們身體也很少乾過,甚至有些時候,他們還必須在潮濕的船艙裡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阿凱穿著雨衣,騎著摩托車比往日提前回來。 「么壽喔!」阿凱看父親竟然雕像般的呆坐在屋外淋雨,劈頭便罵道,進屋後不分青紅皂白的甩了春妹一巴掌,然後兩人便開始扭打起來。 臨時家族會議很快就在病房外熱烈的召開,阿凱謊稱因為雨下得又大又突然,春妹一個女人搬動不及,所以阿爸淋了點雨。大哥阿峰對於父親淋雨罹患急性肺炎十分不滿,大聲斥責阿凱,其他有來到的兄弟也都忿忿有詞,阿凱只是面紅耳赤的低著頭,接受眾人的責罵,但春妹卻在忍耐到達極限後突然跳起來斥聲指著在場的每個人,大聲罵道: 「好呀,大家都那麼孝順,就輪流養阿爸啊!」春妹的話像丟了一顆手榴彈出來,一時眾人的喧嘩都停止了,只有阿凱像牛一樣的哭聲在醫院裡格外響亮,並不斷迴響。 老人躺在病床上,鼻子上掛了氧氣管,他呼吸急促而又淺短,已經完全昏迷了。但令老人訝異的是,當他發現不再依賴身體感官時,意識既然可以感覺的更清楚。所以他清晰的聽到兒子和媳婦們的爭執,也聽到阿凱心裡自咎的聲音。 阿峰大哥和他的弟弟們害怕輪流養護老人的問題,好似變成多餘了,因為幾天後,老人終於陷入彌留。老人看到一片蔚翠浩瀚的海洋,也聽到一艘船鳴著汽笛遠遠駛來的聲音,他也聞到海的味道。但此時,老人反而猶豫起來,他害怕,一搭上船,離開這裡,就要永遠與子孫仔、眾人和漁庄分別,而他一輩子的事蹟、記憶和所有,也就將此全部消失! 正在徬徨恐懼時,比船先來的,卻是海哥! 「海哥!」彌留中的老人感應到死去的海哥身影,海哥浮在海面上,身體已經因為泡水而腫脹,也因死亡而開始腐爛。 「冷麼?海哥!」老人於是趕緊跟他喊道。 正當阿興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發現一群魚正在啃食海哥的屍體。 「閃!不要吃海哥!」老人先是發狂的拍打水面,企圖嚇走魚群,然後慌亂的在四周要找尋可以驅逐魚群的器物。 但老人也因疑懼而全身顫抖著,難道,難道,五十多年來,海哥的靈魂一直受困無法投胎?一直被囚禁在大海裡,承受無窮無盡的折磨?還是,他一直沒有抓到交替的人? 但正當老人陷入驚恐的迷思與錯愕時,海哥卻從時空的亂流海洋裡走了出來。 「阿興,我沒代誌!」海哥說,聲音宏亮而飽滿,就跟生前一模一樣,能在汪洋中傳遞很遠很遠。 「……」老人無法置信,海哥現在變成最年輕時的樣子,甚至更光彩,更有力量。 海哥一邊走近老人,一邊豪邁爽快的張開雙臂,兩人於是相互擁抱在一起。 「海哥!……」老人的眼淚海嘯般的奪眶而出,情緒就像潰決的堤防,一時完全宣洩出來,老人又仔細的撫摸、審視海哥的每吋身體,發現他真的毫髮無傷,於是又驚喜的破啼為笑。 良久之後,他們才並肩坐在床沿上望著圍著鐵欄杆的窗外,但因為老人渴望他們現在是坐在海堤上望著海,所以他們就真的變成坐在海堤上,望著面前綠波萬頃的海洋,而且是他年輕時漁庄的那個景緻:遠方有點點漁帆正在撒網捕魚,石縫間躲了很多海蟑螂,螃蟹在沙灘中鑽洞,寄居蟹也頑皮的露出頭和身體,在陽光下行走,而清澈的海浪則規律的來回,一波一波拍打著堤岸,然後激起一片的浪花,並發出雄壯悅耳的撞擊聲。 「阿興,人生要行到盡頭了,你會驚未?」海哥還是握緊老人的手問。 「我們會去哪裡?」老人問。 海哥卻搖搖頭沒說話,老人疑惑的望著海哥,海哥於是讓阿興看到他先前浮屍海上的情景。 老人看到海哥的靈魂飄離身體,一艘船駛過來要接他,但海哥卻上不了船。原來,海哥心裡有太牽掛障礙,以致拖累得海哥根本無法起身,所以船又走了。後來,海哥終於知道,原來那些牽掛障礙就是他的痛苦、遺憾和回不到家的怨恨。 但老人知道,他現在也是放不下呀,老人一回頭,看見阿凱就趴在他的病床上睡著了,阿凱的鬍鬚渣渣已經長得又長又硬,自從老人住院後,他就一直沒有離開過病房。 「阿凱,」老人於是伸手摸摸阿凱的頭,「我和阿母真的從來沒有看你不起,你們都是我們的兒子,春妹她們也都是我們的媳婦,我們都像女兒一樣疼她們。」 阿凱突然從懵懵中醒了過來,他探頭看看昏迷中的老人,呼吸越來越慢,越來越淺,不禁抿起嘴又哭了起來。 「阿興,」海哥看到老人不捨的神情,於是對他說,「我這十多年泡在海水內,終於知道,心內愛的人,只要愛就好,不要變成掛礙,不然就害大家都解脫不出來。」 老人終於領悟了,再怎麼不捨,還是有離開的時候,但不要讓自己變成徘徊不肯離去的陰魂。 「海哥!」老人突然想起,「你,你怎麼來的?」 「我已經沒有掛礙,所以我自由了,我時常在漁庄守護,也常回家看我妻子和孩子,我經常庇佑他們。我們很多祖先也都時常回來,在海上,在船上守護,只是你們看不到。」 老人終於恍然大悟,海哥終於從一個充滿自我執迷,被自我束縛的水鬼,變成漁庄的守護祖靈! 「我知了!」老人說,續而他發現,心裡面那些障礙開始鬆動了。 這時船已經從遠處駛來,並發出靠港的汽笛聲,老人果然看到他的許多祖公、祖媽們。 「秀枝!」老人也看到秀枝在船上跟他招手,她恢復新婚那天最美麗、最動人的樣子。 「阿興,我在這兒!你看,網都補好了,我們的夢都沒有破去!」秀枝大聲喊著,並揮著一面金光閃閃的漁網。 「秀枝,等我!」老人的靈魂於是完全脫離身體,準備上船了,但他又回過頭對阿凱說: 「阿凱,阿爸先轉去祖船,你阿母也在上面,不過我和阿母會再回來漁庄守護你們,我們的祖公、祖媽也都一直在守護你們,不要哭!」 「阿爸,」阿凱突然心有所感的對著彌留老人喃喃自語,「我們這些兒子、媳婦不孝,你不會生氣嗎?」 「憨子,你們都是我的心肝,氣啥?」 阿凱突然覺得老人身體剎那間鬆開了,就像他的所有病痛、苦楚、執著,瞬間都消失了,只留下一點帶著笑意的臉龐。阿凱於是用手摸摸老人的鼻子,發現老人已經安詳的去世,沒有呼吸了。 「阿爸!……」阿凱握住老人的手,卻沒有大聲的哭出來,因為他真的確定有聽到阿爸最後交代的話。 然後阿凱好似聽到一聲船要開動的笛鳴聲,不知怎麼搞的,他就是知道,那是祖船,而且阿爸已經上船了,但阿爸只是暫時搭上祖船去找阿母,他和阿母會再回來,那時他們會變成祖靈,回來守護我們這些子孫仔和漁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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