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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14 16:21:02瀏覽1164|回應1|推薦0 | |
~竹塹文學獎小說貳獎 不是暖冬嗎?但對啟生來說,這幾年新竹的東北季風特別冷,因為在一波不景氣的寒流中,他在科學園區的公司倒閉了。 所以,現在啟生整天都目不轉睛的盯著水族箱裡的魚,原本這裡有四條小金魚,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條,今天早上,他才用小魚網撈起一條翻白的魚屍,並順手將牠丟到垃圾桶裡,看來最後這條魚,注定要孤獨的走完剩餘的「人生」了。 自從啟生失業後,他就發現這些小金魚在水族箱裡,其實也是整天無所事事,啟生無法想像,這些魚,瞪著一對鼓起的大眼睛,嘴巴一開一合的呼吸,整天繞著箱子做規律的來回遊蕩,到底有什麼意義?牠們的一生就這樣過了!想到這裡,啟生不禁顫慄起來,抖得全身骨骼都發出碰撞與支解的聲音,這會是他近來全身無力,甚至連爬樓梯都顯得困難的原因嗎? 啟生沒有工作已經三年了,而且,這個情勢持續下去的可能性很高,他已經在十家人力銀行登錄履歷表,並透過電子郵件寄出上百封求職信,結果只收到一些傳銷業者的回覆,有些傳銷業者還親自電訪,對他的學經歷極表推崇,然後誠懇的邀請他成為他們的下線。 經歷了太多太多的挫折後,現在啟生連網路上的工作快訊與週日報紙的求職版,都懶得去看,他坐在家裡,坐久了,便開始不安起來,於是在客廳裡不停的來回踱步。從水族箱的背面透視客廳,可以清楚看到小金魚的反覆遊蕩與啟生的來回踱步,實在趨近於同步,而且,他們已經維持這樣協調的頻率將近一小時。 啟生的妻子阿芳因而對他十分不滿。阿芳曾在請教了很多人後告訴啟生,現在是「三高」人才的失業熱潮,所以他必須將學歷從研究所降到大學,將資歷從總監降到組長,當然年齡是無法改變的,不過他可以降低期望待遇。可是這樣並沒有使啟生順利找到工作,在與阿芳吵了不知多少次架後,他終於幸運的託人幫他找到一份在科技新貴豪宅社區當守衛的工作,而且這還是透過很大的關說才爭取到的。 「這個主委出了名的難搞,在你之前,已經換過三個守衛了,不過沒關係,放下身段,且戰且走,總會再走到你的運勢!」 「沒關係,我可以的。」啟生說。 啟生在這段時間已經大幅調適自己,他每天晚上散步到SOGO百貨周邊繞一圈,看著兩條腿的人類來來往往,突然有一種深刻的體會,那些臉上抹著五顏六色,身上披著奇裝異服,嘴上談著虛假情愛的動物,難道就是真實的嗎?於是他便坐到騎樓旁的椅子上,看著那些擾擾攘攘的眾生。他突然覺得,街道上的眾生好像在波濤中載沈載浮的過江之鯽一樣地隨波逐流,不知生為何物,只是在本能的追逐著餌、食物或是光點。 啟生知道,是該放下的時候了。但啟生不知道,那些隨波逐流的過江之鯽,總會偷瞄一下坐在路邊,眼神渙散,長著鬍鬚渣渣的他,覺得他根本就是一條垂死準備翻肚的鹹魚。或者,他也可能是會在月圓時分變身成跟蹤小女孩,並掀開外套驚嚇她們的怪叔叔。 很巧的是,守衛室也有一個小魚缸,裡面養了兩條魚,一大一小。經過啟生的觀察,他既然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那條大魚似乎想要吞噬掉小魚,而小魚總會巧妙的躲到一個有石頭當屏障的角落,大魚的詭計不得逞後便會無趣的游開,這時小魚就會探出頭來遊蕩,等到大魚又靠過來,小魚又躲回那個角落。 一開始,啟生覺得小魚真是悲哀,因為牠這輩子的意義就是躲那隻大魚。可是過了一陣子,他的想法動搖了,局勢似乎不是這樣,或許應該說,是小魚在逗大魚!因為小魚躲回角落的距離遠小於大魚游過來的距離,所以小魚可以悠哉的游回角落,但大魚卻像見獵心喜的獵人倉惶的趕過來,然後又眼見獵物鑽進洞穴,只好捶胸頓足,絕望忿恨的掉頭走了。 啟生突然覺得自己悟了,如果早幾年懂得這個道理,他就不用那麼辛苦地跟顢頇的老闆對抗,他應該想像自己是一條在逗弄主管的小魚,欣賞上級暴跳如雷的神情,而不是覺得在接受一隻準備啃噬他的老虎鯊的威脅! 雖然啟生似乎悟了,但那個刁鑽的主委卻更似一位青草湖畔佛寺的老禪師,隨時準備來驗收啟生修行的成果。他囉哩八唆,愛指使別人,言行苛刻,吹毛求疵,喜歡把人踩在腳底下,做不合理而且繁瑣的要求,目的是要來考驗啟生是否真的已經看破紅塵的妄相,以及熄滅因此而起的心識擾動。但啟生覺得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指令都沒有經過大腦,不但不能解決住戶的問題,而且會使問題更糟,他也從不聽啟生的建議,所以啟生必須聽從他的指揮做一堆傻事來換取酬勞。更多時候,主委甚至就站在一旁監督啟生的一舉一動,看他是否做好他交代的任務,並隨時給他嚴厲的指導和機會教育,然後他就可以跟別人講,他是多麼投入在主委這個工作上,以致身心俱疲。但啟生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被典獄長盯死的囚犯。 那天下班後,啟生又同往常一樣,散步到SOGO百貨附近看人,他覺得那些逆向而來的人們,好像海浪一樣,不斷洶湧過來,不但冷酷沒有表情,最後還露出猙獰的面孔掌摑他的臉,並一直逼問他,你的腦袋咧?你的腦袋咧?直到他被巴掌烤成一個紅腫熟透的豬頭,才癱在騎樓旁的椅子上喘息。 「先生,」這時一個愛心工作女生走近啟生,「我們是地中海型貧血病童救護協會,」女生順手塞了一個禮物到啟生手裡,「這些是病童們親手做的禮物……」 啟生馬上意會這是愛心義賣,但他剛剛出門時,口袋裡只順手放了一個十塊錢銅板。 「……,對不起,我,我很想幫助你們,但我已經失業三年了,我…..」 「喔,這樣啊,那還是祝你好運……」女生失望的走開了,今天我是第幾個拒絕她的人? 啟生楞楞的望著女生離去的背影,好似,她是用尾鰭緩緩游開的,她今天可能已經遭到很多拒絕了,甚至還沒幫病童賣出一件禮物,以致現在要去尋找下一個目標的動作都變得如此遲鈍,甚至有點哀傷。啟生好似看到女生走過的路,有兩條拓散開來的水紋,而水紋中有她的幾滴眼淚,眼淚是水晶的透明顏色,所以除了用心,否則看不太出來。 那天夜裡,啟生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魚,一條腦袋裡沒有大腦的魚,在水族箱裡沒有意義的游來游去,主人於是認定他還活著,就扔下一些飼料;如果他不游動,主人便會認定他死了,就會用小魚網把他撈起來丟到垃圾桶。如果魚沒有腦袋,就不會計較主人給牠的飼料是朝四暮三,還是朝三暮四;如果魚沒有腦袋,就不會覺得自己沒尊嚴;如果魚沒有腦袋,就不會意識到前途或未來的問題。 啟生全身灼熱的驚醒過來,但夢境中的畫面還是在腦中繼續放映。 「先生您好,我是陳啟生,這是我親手做的禮物,小安和小嬅,喔,就是我的兒子和女兒要註冊了,而且他們還有英文和資優數學的補習費要繳,我希望他們將來成為有用的人;另外,房屋貸款也要到期了,我希望保住房子……」 「對不起,失業率已經破七了,可能沒人有辦法幫助你喔!」 這次啟生真的完全醒來了,他被自己的冷汗澆了一盆水,所以全身濕漉漉的,他大力喘息著,突然害怕起來,覺得自己好似站在一個只有立錐之地的懸崖上,搖搖欲墜的他隨時都會掉落萬丈的深坑,可是又沒有任何可以攀扶的東西。自由落體的感覺啟生知道,以前坐「地心引力」雲霄飛車時嚐過,全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部,極度酥麻的電擊中人失去了所有的思想和知覺,沒有附著的無援和不知何時停止墜落的恐懼籠罩全身。 從此以後,啟生更嚴重的感到胸悶,呼吸困難,心悸,並且更喜歡用手抓頭髮,不斷的洗手,甚至莫名其妙的懼高。面對刁鑽的主委時,啟生也開始失去耐性,他更發現主委和資遣他的那些惡形惡狀,又搞垮公司的混蛋其實根本是同一款式的,就連那副嘴臉都好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就在一次主委又監督啟生整理花舖,並一直指責啟生連剷土都不會的時候,他的身體像火一樣的燃燒起來,心臟像脫韁野馬一樣狂奔起來,他扔下鏟子站起來瞪著主委。主委一副齜牙裂嘴,好似老虎吃定綿羊的模樣,喉嚨發出低沈的吼聲和騰騰的殺氣,隨時準備要撲殺過來將啟生撕裂。 於是,兩人在花舖上翻來覆去扭打成一團,並準備互控對方傷害,保全公司很快出面解決這件事,啟生立即被停止執行職務,並扣下當月薪水當損壞賠償金和給付給主委的精神損失。而且,除非主委願意原諒啟生,否則月底革職令自動生效,而主委原諒啟生的條件是,啟生必須在住戶大會時公開承認自己的惡行、向他道歉,並當眾簽下悔過書、保證不會再犯。啟生斷然拒絕了,他知道,主委不要求保全公司直接將他免職,表面上是表現自己的寬宏大量,心眼裡卻是要有機會再羞辱他,否則為何要提出那麼難堪的條件? 打架事件不只是宣布啟生的修行失敗這麼單純,阿芳對啟生的耐性似乎也因而達到極限,這兩三年來,阿芳也被擔子壓得脊椎幾乎變形了。 「是主委先動手的。」啟生跟阿芳解釋。 「誰先動手的都一樣!」阿芳咆哮的嘶喊起來,「你以前不是經常告誡部屬,出了社會就是要學習跟驢子和狼相處,這樣才有辦法在困境中生存,接著才有辦法創造一番事業嗎?結果呢?三翻兩次跟人起爭執,不是離職、資遣就是被炒魷魚!」 「這不是我的錯……」 「對,你都沒錯,每次都是別人的錯!」未等啟生說完,阿芳便又舉起機關槍瘋狂的掃射過來。 「妳難道不知道,」啟生心裡想,「在一個沒有理想與前途的地方糾纏下去有什麼意義呢?只是在浪費生命!」 但啟生沒有說出來,因為阿芳總是說,為什麼別人就是有辦法在一個地方生根、開花、結果,而他,就非得像一株蒲公英種子一樣,到處飄盪不可?結果呢,一個碩士總監還不是連守衛都做不好! 「下個月房貸繳不出來了!」兩人平息了一陣子後,阿芳冷不防的又丟了一顆手榴彈過來。但啟生沒躲,他知道,他有責任要接起這顆手榴彈,縱然被炸的血肉模糊,也不能皺一下眉頭。 「……我會去張羅,妳放心。」啟生說。 「好啊,下個月呢?下下個月呢?以後呢?」阿芳還是冷冷的說。 「我想過了,我去城隍廟口擺個銅鑼燒的攤子好了。」啟生說,但從他微弱的聲音聽得出來,他完全沒有鬥志,也沒有自信。 「呵,上班會遇到蠻橫的老闆,擺攤位不會遇到惡劣的客人嗎?不會做不到三個月又跟客人打架了吧?」 啟生發現他原本受傷好不容易稍微結起的痂,在跟主委打架時被掀開,一直刺痛的冒出血來,而阿芳現在既又在上面灑鹽! 但不能怪阿芳,啟生知道,阿芳現在心裡說不定也正在怨尤,自己為什麼會嫁了一個這樣的「俗辣」?三年多來,不事生產,像廢物一樣的蹲在家裡,由她一人扛起家計,別人老公會這樣嗎?當年結婚時,多少人看好他們的婚姻,羨慕阿芳可以從此過著公主一樣幸福的生活,而如今,阿芳要如何告訴別人,她老公的真面目?他就像蹲馬桶一樣的整天蹲在家裡,就像一條死鹹魚一樣的整天掛在那裡晾著,除了又臭又礙眼又佔空間外,完全沒有一個男人的樣子! 阿芳氣呼呼的轉身走了,啟生看著她還在冒煙的背影,想到他們已經一年沒做了。一年前,阿芳指責啟生眼高手低,不肯屈就低下的職位,啟生解釋說,他連最基層的辦事員,甚至司機都應徵了,就是沒人回覆。同樣的價錢,誰會去雇用一個四十二歲,可能已經有痛風、糖尿病、中風潛在病因,除了嘴巴,全身器官機能都在衰退的中老年人?他們吵了一架後,就寢前阿芳歇斯底里的驅逐他,不准啟生上她的床,當晚啟生搬到書房睡,就這樣,一年就過了。 「我在想,分開是不是對我們比較好?等想好了,我會告訴你答案!」然後阿芳「砰」的一聲將房門關上。啟生低著頭楞了好久,等他回過神,才瞥見小安和小嬅這時躲在樓梯口窺視他和阿芳的戰爭,但當他們察覺到啟生已經發現他們時,便一溜煙的跑回樓上的碉堡去尋找掩護。 啟生本想叫住小安和小嬅,但他遲疑了一會兒,叫住他們幹嘛?現在對他們來說,安心的受教育和長大是唯一要做的事,可是現在他卻一點都沒有把握可以提供他們一個安心的環境。叫住他們,是要跟他們道歉,請求他們原諒嗎?還是摸摸他們的頭,騙他們說,乖,爸爸很快就會找到工作了? 啟生終於還是決定掉頭走出屋子,房裡少了他這個麻煩製造者,或許可以減少煙硝味,空氣可以因而新鮮一點吧。然後啟生又一個人習慣性的,漫無目標的遊蕩到SOGO附近,並在經常坐的座位上坐下來。保全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不過或許他在疑惑,怪叔叔今天怎麼提早來了,而且看起來比平常更頹廢? 啟生望著比晚間時刻人少的騎樓,呼吸又開始感到嚴重的困難,甚至他的兩個手掌心都因而變成紫色!他大力的呼吸,卻還是感到劇烈的缺氧,我是不是要死了?他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經常懷疑自己是否快死了,因而變得很害怕一個人待在空曠的地方,那會讓他覺得沒有人可以隨時對他伸出援手;但他又害怕待在人多擁擠的地方,那又會讓他覺得萬一發生事故時會在擁擠的逃生人潮裡被踩死。甚至,他還經常懷疑小偷是否就躲在頂樓或地下室?而且有一個黑影經常在他身後晃動,而他,卻覺得自己一點對付他們的能力都沒有! 待會兒回家後,會不會發現阿芳已經帶著小安和小嬅離開了?不,絕對不能讓他們離開我,一個也不行,沒有他們,工作對我來說也完全沒有意義,還不如死了!想到這裡,啟生的呼吸更加困難,任他怎麼張大嘴用力的吸,肺都好像破了的袋子一樣,根本裝不進空氣。但我連一個稍微安定的環境都無法給他們,怎麼留住他們?回去跟主委道歉吧!腦袋算什麼?自尊算什麼?理想算什麼?不就是當眾簽下悔過書,被羞辱一頓而已!但,我現在更需要空氣,空氣! 「……保全大哥!」啟生很用力的站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到保全前面求援,「……我無法呼吸,快死了!」 「氣喘嗎?」保全看見啟生全身戰慄,嘴唇發紫,也緊張的問。 「……不知道,我無法呼吸!」一種瀕死的恐懼深深罩住啟生,他知道,只要五分鐘沒有氧氣,他就會這樣痛苦掙扎的死去,只要五分鐘!所以他更加恐慌的向保全求救,因為他的喉嚨已經閉鎖起來,縱使吸到肺裡的空氣,也好似都沒被吸收一樣的缺氧。我要死了,阿芳、小安、小嬅,不要走…… 啟生一個人在急診室外的臨時病床上躺著,就要昏睡過去,剛剛醫生幫他打了一針鎮定劑,他是典型的急性恐慌症發作,他沒有通知阿芳,他不知怎麼跟她解釋,他既然從在家裡蹲著,變成在急診室裡躺著?在昏睡之前,他想起水族箱裡那隻碩果僅存的金魚,總是張著鼓鼓的眼睛,嘴巴一張一合的呼吸;然後他又想到自己剛剛窒息的樣子,撐大眼,嘴巴開合著用力呼吸,那模樣,簡直跟金魚沒什麼兩樣。 所以啟生在夢與現實交接的那一個模模糊糊的地帶,好似看到自己變成一隻金魚,與家裡那隻金魚一起在水族箱裡同步游著,但顯然的,金魚比啟生多了一份悠閒,而且,金魚不會流淚。然後,他就沈沈的昏睡過去,三年來,他第一次睡得這麼死,連一點思慮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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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