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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4 11:52:40瀏覽864|回應0|推薦5 | |
~本文收錄於「淨土」小說集 我又收到小玉寄來的電子郵件,信中附了一張她跟一個小女孩的合照,看著她們的臉龐緊緊貼在一起,兩隻手指比成「V」字形,露出如陽光一般燦爛而又蕩漾的笑容,我也不禁被那無邪的歡愉所感染,而會心的笑了起來。 捧著列印出來的信件和照片,走到窗前,望著西半球的月亮,我才驚覺時間過得真快,再過一年,應該就可以完成心理輔導博士論文,回家與大家團圓了。 記得剛入學時,教授問我,為什麼要念心理輔導?我說,因為我就是輔導老師的女兒。 「Great!」教授驚喜的說,不過他們大概不懂華人子女「克紹其裘」的意思。 然後他又問我,有沒有比較深刻的輔導案例?雖然經我輔導過的案例,很多我們迄今還有在聯繫,但對於小玉的轉變,我覺得,我應該最可以感到欣慰。 小玉是我同班同學,雖然長得十分清秀,但卻有點單薄,同時個性也有些孤僻,讓人感覺很像畫中憂鬱獨坐的少女,或晨霧中模糊的孤花,有些距離,有些看不清楚。 我因為計畫畢業後再出國深造,需要安靜的環境唸書,所以不喜歡太喧鬧的大學城生活圈,便與小玉一起在離學校遠一點的地方租了一個房間共住。 但後來我發現小玉的心一直無法安靜下來,因為她總說有個人臉一直毫無忌憚的瞪著她,不管人多或人少的時候,不管她睜開或閉著眼睛的時候,它用一種憎恨的、侵犯的兇惡眼神瞪著她,總之它就是這樣形影不離的跟著她。 尤其當小玉精神耗虛或身體違和的時候,人臉就化成龐大的重量趁她陷入昏睡時,壓在她身上,使她喘不過氣來,也叫不出聲音。甚至,大白天的,它也讓小玉突然失了魂魄,頓時腦中一片空白,因此小玉常一不小心就踉蹌失足發生意外。 我告訴小玉,她精神耗弱,而且身體也虛羸,所以心神不容易集中,也容易昏眩,加上心理作祟,就會產生幻覺或幻影。其實,精神科醫生也支持我的說法,他建議小玉應該長期接受精神治療。 「不是,」小玉卻固執的說,「因為這個人臉已經真實的加害過我,使我家破人亡了,很多人都當我有精神病症,但絕對不是!」 這個人臉怎麼加害她?每當說到這個問題,小玉就開始變得恍惚,不但無法言語,還全身戰慄,有時還悲泣的無法控制,好像傳說的中邪那樣。 起初,我很同情她的遭遇,也很願意協助她走出來,但當我發現我的努力都抵不過她的自我放棄時,我開始覺得,任誰也無法幫她了,況且她本身就是一個學心理輔導的學生! 而且老實講,我也很害怕,更承擔了很大的心理壓力,這樣怪力亂神的日子,也讓我開始對周遭的事物敏感起來,一個不在意間發出的聲響,一個黑暗的角落,也引發了我的緊張與不安。 所以假日回家時,我將這件事告訴母親,母親同起初的我一樣,希望能幫助她,而且母親想要幫助她的企圖比我還強烈,我知道,母親的輔導案例雖然不見得每件成功,但她從未放棄哪個學生。 就這樣,那年夏天,原本就到過我家幾次的小玉在母親的邀請下,來到我們南投的老家住了一個暑假。那是一個很美好的暑假,應該說,我們家從小每年就都會有一個很美好的暑假。 因為每年暑假,我們都會回南投中興新村的老家,那是一片非常綠意盎然、遠離塵囂的人間仙境,老家是舊式的公家宿舍,前面有一片庭園綠地,每戶人家都種了很多盆栽,養了很多蘭花,有點古老的宿舍看起來因而更增添幾分樸雅。 而且社區裡,到處都是高大的樹木,太陽尚未完全昇起時,成群聒噪的麻雀就會在五彩的晨曦潑墨畫裡,自動將你喚醒,牠們像轟炸機一樣凌亂的飛來飛去,那種吵鬧,真叫人懷疑,牠們到底是有幾千幾萬隻成員的轟炸部隊? 日出後,繼續出來吵鬧的則是蟬,每株樹上都聚集了上百隻蟬,利用牠們的翅膀共振,呼應天地的震動,那麼整片森林的蟬,又將如何顛覆這個世界呢?牠們就這樣,亢奮的整日鳴叫直到太陽下山。 太陽下山後,接手出來表演的是青蛙、蚯蚓跟各式各樣的蟲,這支夜總會的樂團,在星光的輝映、夜風的送情與晚露的滋潤下,大膽的表演求愛的歌曲,他們整夜狂歡,直到精疲力竭,成雙成對的昏睡過去。 在這樣充滿自然與諧和的環境裡,神經質的小玉慢慢排除了對陌生的恐懼,和我們全家人漸漸的更加熟稔起來。 尤其奶奶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在那個戰亂的年代,他和爺爺一起出國拿到學位後,就又被延攬回國擔任高級公務員,所以他們幾乎一輩子都在南投這個山城裡度過。 但是爺爺去世已經有十幾年了,奶奶從此就心無旁騖的念佛,每天清晨唸完經後,她就拿著掃把默默的從街頭一直掃到街尾。據母親說,奶奶年輕時是一位熱心過度的政府機關主管,相較於一輩子安安定定,與世無爭的爺爺而言,她顯得太活潑了。 但是現在,我根本看不出奶奶的能幹,她話很少,總是習慣性的露出溫煦的笑容,那種自然流露的笑容會很深刻的讓人感覺到,除非是發自內心的平靜與滿足,否則是無法有這樣的喜樂。 有一次天空下著細雨,奶奶還是穿著雨衣外出打掃,小玉於是很好奇的問奶奶,為什麼她要每天從街頭掃到街尾,連風雨也不間斷?奶奶愣了一下才說,她並沒有特別記得她有每天做掃地這件事。 「我記得以前有一位師父叫我們要每天掃地,但掃的時候,心裡要想著,現在是把內心裡堆積的污垢和不純淨的想法,都一一掃除出去,所以我一直都認為我是在清掃我的心房。」 我和母親事前便將小玉的事告訴奶奶,希望奶奶也能幫助小玉解開她的桎梏。奶奶卻告訴我們,妳無法進入她的世界,除非她自動將心將給妳。 奶奶的話讓我恍然頓悟,雖然我跟小玉是親密的同學和室友,我也是出於誠懇的善意想要幫助她,但以前我太急躁了,太急著要探知她內心的秘密,太急著要為她開藥解病,所以她反而縮回去了! 「讓一切都自自然然的吧。」奶奶說,我和母親都同意她的話。 所以,整個暑假,母親就開著車載著我們三個人,一起遊遍這個綠色的山城,也作為明年我出國後,再也無法如此暢遊南投的紀念。 我們在碧山岩遠眺鬼斧神工的九九峰,穿越綠色隧道進入另一個世外桃源,在鹿谷茗茶洗滌身心的積垢,在溪頭讓靈魂脫離身體接受樹木靈氣的沐浴,埔里的古樸讓我們脫去一身俗豔,日月潭的綠波水紋讓我們大腦頻率變得規律而又悠揚……….. 那天,我們又在中興新村前那一大片綠色的草地上看著眾人玩耍,親子們一起放風箏,玩滑板車,執飛盤,追皮球,吹泡泡……,情人們一起漫步或嬉戲,頓時整個世界都五彩繽紛了起來。 突然,一粒足球掉在我們前面。 「Thank you ball,謝謝!」一群年輕男女跟我們喊,他們應該是一起來這裡玩的。 母親起身用力一踢,把球踢回去,誰知球既然飛過頭了。那群年輕男女全嘩叫了起來,有的還拍手鬼叫,母親得意的跟他們揮手答謝。 「我媽一直跟中學生處在一起,所以永遠老不了!」我對小玉說,小玉淺淺的笑了。 我發現,這些日子以來,小玉原本緊繃的神經,已經放鬆不少了,晚上他也會問奶奶一些人生經驗的道理,尤其是死亡和鬼魂的問題。這讓我和母親非常擔心,但奶奶卻認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為什麼有鬼魂?」小玉問。 「因為他們心中有掛礙和怨恨。」 「如何避開那些鬼魂?」小玉鍥而不捨的問。 「排除妳心中的掛礙和怨恨。」 「怎麼排除心中的掛礙和怨恨?」小玉疑惑了。 「把心打開,陽光就會照射進來,人走出去,路就寬廣起來。」 其實,雖然我們似懂非懂,但就某些心理輔導的層面,我們能領悟奶奶話中的意思。 「一起來玩吧!」那群年輕男女對著我們喊,母親開懷的笑了,然後轉過頭來徵詢我們的意思,只見小玉還是低著頭。 「去吧!」奶奶鼓勵我們。 我跳了起來,拍拍牛仔褲上的草屑和泥土,望著小玉。 小玉有些猶豫,她轉過頭來看看奶奶、母親和我。母親於是向她招手,小玉終於站了起來。 那天真是一個愉快的相逢,老實講,對於像我這樣一隻書蟲,能夠無拘無束的與一群同齡年輕人踢一場球,感覺很是舒暢,雖然我們踢的很爛,而且跟他們比起來,我們的力量只好似是吃過菠菜的大力水手跟奧莉薇。 踢完球後,一位男同學跟我們要名字和學校宿舍的電話號碼。 「回台北再聯絡了,Bye!」那群年輕人終於揹起背包要往中橫方向前進,然後他們又吵鬧的跟我們揮手道別。 其實,我和小玉很羨慕他們,他們樂觀開朗,勇於冒險,在旅行的途中,不斷結交新的朋友,增長新的見識。當旅途中遇到困難時,他們又一起突破困境,使彼此的感情更為凝聚。 晚上回家後,我發現小玉有點異狀,用完晚餐梳洗過後,便說身體不適獨自回房休息了。但奶奶卻說,這些日子以來,小玉的心靈做了很大的調整,也見到那些快樂的人們是如何生活,所以他現在正在掙扎,掙扎是否要突破自己的心防,讓自己走出來。 「她現在最需要我們的支持,但我們千萬不要插手,只要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和愛心,她自己就會說出來,走出來。」奶奶說。 我和母親都非常佩服奶奶,她是那麼寧靜,可是又沒有任何線索逃過她的眼睛,她不是心理醫生,不跟人懇談,也不探詢別人心中的秘密,也不教別人該怎麼做,她只是做你的好朋友,讓你慢慢的,自願的把心交給她。 接著,我們的話題便圍繞在我的出國計畫及家裡的一些瑣事上,不知不覺的,也已經十點鐘了。 我想起白天那群年輕人,突然我發現,山川的美不全在它的錦繡壯麗,也不全在它的巧奪天工,而是美在它有生命,它孕育萬物,孕育人文。所以,此時,我也有一種想要同他們一樣飛出去的衝動,走出小小的書房,不再案櫝勞形,到世界各地體驗生命的躍動! 就在我們的話題即將結束時,小玉房裡突然傳來尖叫聲,我知道,她一定又夢見到那個憎恨她的人臉要加害她了! 我們趕緊進到小玉房裡,只見小玉已經坐在床上,雙手抱緊胸前,臉龐失去血色,渾身戰慄,喉嚨也被氣噎住而發不出聲音。 母親趕緊過去擁著她,小玉就像受到極度驚嚇的小鹿一樣,不停的打哆嗦,嘴角喃喃的囁嚅著。 過了好久,小玉終於慢慢恢復正常,也哭出聲音,母親於是把她擁進懷裡,讓她好好的宣洩積壓在心中許久,幾乎已經變成化石的心事。 「不,不……,不要,……!」小玉邊啜泣邊斷斷續續的說出埋藏在心底的秘密。 原來小玉的父親是一位小生意人,家裡樓下開著一個店面,全家人都住在二樓。父親交友廣闊但酒品不好,朋友來來往往就把這裡當成聯誼站,每次朋友來喝了酒,不是大聲喧嘩就是和鄰居發生衝突,連警察處理的也都煩了。 那天晚上,父親又和一群朋友喝到一兩點才關上店門上樓,上樓後他大聲叫著母親的名字,佯裝睡覺的母親怕他吵醒鄰居,不得不起床打理,但父親卻已經習慣毫無理由的對她拳打腳踢,母親犀利、悽慘的叫聲,在原本寧靜的夜裡更格外顯得令人戰慄。 這時弟弟和小玉都驚醒了過來,於是便起身一起護著母親,父親這時會像受到挑釁的野獸一樣,毫無理性的對他們發動攻擊,母親和小玉甚至被父親撕破衣服,遭到毫無尊嚴的違倫侵害…….. 但小弟這次非常憤怒,他再也無法忍受自己親眼看著母親與姊姊這樣被人 – 自己的父親,永無休止的凌辱!此時,父親正在暴力的侵犯姊姊,母親則死命的拉扯著父親,看到這個彷彿人間煉獄的情景,弟弟全身像著了火一樣,跑入廚房拿了一把菜刀衝出來,狂叫一聲衝上前去撞開父親,並且狠狠的瞪著他。 「砍我呀!砍我呀!死囝仔!」羞憤的父親向弟弟撲去,兩人扭在一起,弟弟咬著牙,顫抖著…….. 從此弟弟被關在那個小小黑黑的空間裡,再也無法見到天日,因為靈骨塔的抽屜囚禁住弟弟的靈魂。 弟弟最後躺在血泊中,他一直伸手抓著母親和小玉的手,但在救護車還沒到之前,他就斷氣了,一雙眼睛卻一直沒有閉去。 「造孽喔!」小玉後來聽見鄰居議論紛紛的說,「一個酒鬼,一個要台老爸,後生要台老爸,會落地獄,永遠沒法度超生喔!」 小玉虛脫了,失了魂魄了,為什麼?為什麼弟弟為了救她和母親喪失了生命,結果下了地獄? 但是後來小玉果然常常夢到弟弟被囚禁在地獄裡受刑,弟弟向她哀嚎求救,可是小玉不但愛莫能助,甚至連自己也一吋一吋地往下陷…….. 從那時候開始,小玉便變得恍惚,後來,她終於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有一個惡靈 – 那個人臉的惡魔在加害他們全家! 「奶奶,我不要弟弟在地獄裡面,應該下地獄的是那個魔鬼!」小玉歇斯底里的叫著。 剎那間,我完全明白了!原來小玉經常幻想看到的那個人臉,就是她心中那股怨怒與執迷之氣,並且讓自己不斷地被那個魔鬼侵害! 小玉將禁錮她心靈的秘密都說出來了,這代表她已經願意將心中那塊結成化石的障礙擊碎,但我們知道,我們還要將那些障礙全部清除,小玉才有辦法走出來。 「幫助妳弟弟從地獄脫離出來吧!」隔日小玉較為平靜後,奶奶對小玉說。 「我該怎麼做呢?」小玉虛弱卻又急忙的問。 「如果妳的心裡面有陽光,陰晦的魔鬼就會消散,如果妳能走進世界救贖苦難的人,便也能救贖妳的弟弟。」奶奶說。 奶奶說完話後,便獨自轉身進入佛堂念經,在木魚鐘磬聲中,我第一次感覺到,當一個人如此虔誠為你念經的時候,你的感動會是如此充滿,你的力量會是如此高漲! 接著,母親和我便與小玉展開懇談,我們知道,雖然奶奶是以宗教的立場來開導小玉,但其實重點是在打開小玉封閉的心理,並且誘導她走進人群,讓她從公益的價值裡重新建立自己的人生觀,在付出與服務裡獲得喜樂與回饋,這樣,她才能展開新的生活。 小玉經過這段在山城調養的日子,身心已經有很大的長進,而且就在昨夜她突破自我的心防,說出所有的秘密後,我們對她的勸導已經開始產生效用。小玉以前只是被自己所蒙蔽,如今她願意面對自己,就是最好的藥方了,而且她本身就是學心理輔導的學生,箇中道理她也應該相當瞭然。 快樂無慮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一轉眼暑假就過了,告別美麗的山城返回台北後,小玉在家暴中心擔任臨時義工,一邊接受老師的輔導,一邊幫忙中心處理一些庶物,小玉恢復的速度讓老師非常滿意,同時她的能力也受到老師們很大的肯定。 一年後我們都畢業了,我如願飛往美國繼續求學,小玉也繼續擔任正式義工,後來她就一直從事輔導受虐兒童的工作,直到現在。 有一次她寫信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說她夢見弟弟已經從地獄裡被釋放出來了,因為弟弟感受到小玉已經沒有怨恨,而且開始奉獻自己,接納別人,所以他也學著排除自己的怨恨,後來有一天,一道陽光射進來,弟弟就獲得救贖了。 「我知道這樣有點迷信,但我還是很高興弟弟已經獲得解脫了,雖然從此我就很少再夢到弟弟了!」小玉在信上說,當然,那個憎恨的人臉,再也沒出現過了。 望著夜空,我才詫異的發現,原來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彷彿昨日我才在母親和小玉的陪伴下在機場告別台灣,那時我的心裡對茫茫未知的將來其實充滿了恐懼。 「去吧,去外面看看,世界有多遼闊,心就可以有多遼闊!」母親抱著流淚不止的我說。 然後小玉也過來抱住我道別。 「把心打開,陽光就會照射進來,人走出去,路就會寬廣起來。」小玉說,原來她把奶奶所說的每句話都牢牢的記起來了。 飛機起飛了,很快的就鑽進藍天白雲裡,在天空中一道陽光從飛機窗口射進來,我突然覺得一切都亮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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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