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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11 10:55:06瀏覽853|回應0|推薦4 | |
( 七 ) 「媽、媽......」半夢中,阿漢囈語著。 阿漢從床上爬起來,一步步走向前廳,因為他聽見了,聽見母親在那裡做人造花加工的聲音,她會遲頓的算著,一朵、兩朵、三朵......像個小女孩一樣。往常,阿漢走出客廳,母親會抬起頭不經意的看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算著,四朵、五朵、六朵........ 阿漢腳步停止了,心裡害怕起來,害怕再邁一步,會看到空無一物的空房,會發現母親不在那裡,但他真的聽見她在算花的聲音,七朵、八朵、九朵.... 好吧,再讓她瞪我一眼好了,阿漢心裡遲疑著。終於他鼓足了勇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踏出前廳......十朵、十一朵、十二朵....... 十三朵、十四朵、十五朵...... 「不要躲了,」阿漢聲音顫抖,「我有聽到妳的聲音,妳從來不跟我玩的,妳出來吧,讓我看看妳!」。前廳根本沒人。 十六朵、十七朵、十....八朵........ 「對,十七下來是十八,」阿漢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幫妳把花裝到箱子裡好嗎?」 十九朵、二十朵、二十....朵... 「二十朵就放一堆啦,不然你會亂掉!」一顆淚水在阿漢眼角閃爍著。他蹲下來,煞有其事的做著動作。 阿漢將花弄整齊了。「一朵、兩朵、三朵,我幫你數........,我想,我想,今天晚上帶妳去吃蚵仔煎好了,四朵、 五朵、六朵........」阿漢自言自語道。 「廟口東邊那一家很好吃的,你吃過沒?我想,妳一定沒吃過。」 七朵、八朵、九朵,是的,她一定沒吃過,對她來說,這太奢侈了。 「妳為什麼老是不理我嘛!」阿漢有些生氣了。 「從小就這樣,像一塊木頭!......木頭?」阿漢抬起頭,看見桌上擺的一塊刻有她名字的木頭 -- 她的靈牌。數花的聲音停了,空氣中母親的聲音消失了。 阿漢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整個人跌坐到地上。 「......,妳還會回來嗎?......」 ............... 「妳回來我再幫你數花,好嗎?」 ............... ....................半晌,阿漢撐著站起身。 「算了!」阿漢用手臂抹過眼睛,他的眼睛有些紅,嘴角因為抿住氣息而跳動著。 「我要出去了!」他耍脾氣的開門走出去。阿漢不死心又回頭搜尋了一下,母親還是沒有出現,沒有問他要不要回來吃晚飯。 他砰的一聲將門用力的關上,然後很大聲的號啕起來。 阿漢像機器一樣,自然的循著以前的老路,來到「查某間」,他慢慢的走著,一個女人聽到腳步聲伸出頭來,當她看清是阿漢後,連忙縮回頭,並鎖上門。 阿漢回過神,前後左右繞了一圈,終於確定現在的位置,他靠上去用力的敲門:「我啦,開門啦!」 女人不應聲,阿漢又大力敲著,「╳!阿漢啦!」 「你走吧,我好害怕!」女人央求道。 「........,妳害怕?我對妳們不好嗎?......」 阿漢像被戳了洞的皮球,再也鼓不起氣來。為什麼?女人都是這樣?連心蕊也對她這麼講?說她害怕? 「心蕊在嗎?」阿漢用幾乎是哀求的聲音問道。 「你吃安吃太多頭殼壞去啦,心蕊走啦!」 「走啦?去哪裡?」阿漢疑惑道。 「瘋子,不理你啦,等大哥回來再說吧!」 「我想起來了,」阿漢自言自語道,那天我跟她說,我喜歡她,想娶她,嘻嘻,她說,她好害怕! 阿漢轉過身沒有目的的走著。是的,她是這麼害怕,但她不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呀!她見過多少裸露、長瘡、變態、流著唾液、到處射精的男人,並與他們做過多少次的爭戰,每次都能活著生還,為什麼害怕他喜歡她? 「我們做愛吧,」心蕊說,「只要不說要娶我!」 「不!」阿漢用力的扭轉手臂,卻跌倒在地上。 「我們要結婚以後才可以!妳不一樣!不一樣!」 「不要這樣!」心蕊拉住阿漢,他正捶自己的頭。 「你真的喜歡我嗎?你發誓!」心蕊說。阿漢點頭。 「你願意等我嗎?」阿漢點頭。 「等過一生一世?」阿漢用力的點頭。 「好,我相信!我們約定,下輩子做夫妻,請觀音媽替我們做證!」 阿漢狂叫起來,「騙人!騙人!」 「我要給我的愛人,一個最純白的新娘!」心蕊說。 那個夏天,阿漢和心蕊一起上了山上,在後山繞了一大圈,走到山的高處。 「妳看到山谷了嗎?」阿漢說,「有人說,山谷的回音就是天地的回應,就是神祇的允諾。妳要什麼就喊出來吧。」 心蕊羞遲了會兒,終於喊道: 「沈....明......漢......」 「沈..........明..........漢.........」 「沈沈...明明.....漢漢....................」 阿漢愣了,山谷裡一個陌生的名字迴盪著,一遍、兩遍、三遍,誰在叫這個沒有意義的名字?阿漢呆滯的向心蕊望去,見她小鳥一樣輕盈的蹦跳著,一會兒就跑的失去了蹤影。是啊,她終究也只是二十出頭歲的女孩! 但是,傻啊,心蕊,妳堅持要做一個純白完美的新娘,然後,竟然用水果刀劃過自己的手腕,用鮮血為妳做見證,希望來世,能將自己這樣的交給我。 心蕊,妳心裡一定還有夢,所以才會決定擺脫這條鍊,是不是?為什麼老天給妳一條悲慘的鎖鍊,卻又教你用它來勒緊自己?傻啊,我聽說,自殺的人將來是要加倍受苦的!觀音媽,請您原諒她,好嗎! 不過沒關係,心蕊,親愛的心蕊,每天在點燃了一匙安後,我會與妳相會,在這個沒有人可以打擾的世界裡,我會盡量的疼妳,我不准牛頭馬面抓妳去受罰,不然我就跟他們拼命! ( 八 ) 一場大戰就要展開,上百個綁著白色頭巾的居民與一排排展開的警察與怪手對峙著,因為限定撤離違建的最後期限已經到了,幾經折衝無效後警方決定強制實行。 「請大家配合拆除行動,不要阻擾公務,拜託!」 「先打死我們好了,不撤!」群眾中有人帶頭率先喊話,所有的人跟著喊起來,並手拉著手築起一道人牆。 「那我們去請各位出來,以免各位不小心受傷!」 大戰終於展開了,拉扯、尖叫、詛咒、灰塵、磚頭、盾牌......。阿漢混在人群裡,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切,他看見父親為了維護一個已經殘破的家拼命的作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人群終於不敵警力的驅散,慢慢散開,這時怪手一輛輛隆隆的開進來,怪手高高舉起、放下,磚頭、泥土,剎時解體、傾倒...... 阿漢看到父親還不死心,正打著游擊戰,他四處奔竄,與人交頭接耳,勘察情勢,彷彿要發動另一波反攻。阿漢看著突然想笑,他為什麼要做這麼無聊的行為? 零星的反抗也逐漸消失,怪手已經更深入的驅進,許多違建都在警力保護下化為灰塵。阿漢看著父親已經喘著大氣,體力透支行動遲緩,他已無計可施了,但卻仍緊緊的跟著怪手,虎視耽耽的望著它。 隆隆的怪手不斷前進,終於輪到自己的家要被拆了,阿漢還是沒有表情,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一個家。 「等一下!」阿漢的父親此時卻狂叫起來,並且死命的往屋內衝。 「危險啊!」眾人大叫拉住他。 警察見狀圍了上來,他卻發瘋似的掙脫要衝進去。阿漢發現,父親每掙脫一下,便多了一道淚水、一道血跡、一道傷痕。阿漢木然了,這個悲愴、滄桑、將要無家可歸的老人,是他的父親? 「求求你們,」阿漢的父親跪了下來,彷彿在哭訴哀求,「我老婆的靈牌還在裡面,讓我去拿出來!」 晴天的一道霹靂,像一顆炸彈開在阿漢的頭上,阿漢頓時間感到天旋地轉,媽的靈牌還在裡面! 「我磕頭!」阿漢父親叫道,叩,叩,叩!...... 阿漢父親歇斯底里的哭鬧扭抱,警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處理,直叫他先站起來。 「放開他!......」此時,阿漢卻發瘋一樣的衝了過去,像抓狂的野獸一般,奮力的撞開抓住他父親的警察,警察受到攻擊,便開始反擊。 「去救媽的靈牌!」阿漢喊著。屋瓦、碎片、鋼筋正像山崩一樣的落下,阿漢的父親卻趁機奮不顧身的衝入屋內,眾人大聲喊叫,教怪手停下來,但機器的隆隆聲像打雷一樣壓住眾人的呼喊,而落石,卻像雨一樣的下著,警察趕忙上前制止怪手繼續施工。 混亂中,阿漢的父親抱住亡妻的牌位又衝了出來。 「不要打我兒子!」他一直衝過來,將警察拉開,但他的頭顱剛剛被屋內落下的磚塊擊中,一會兒便倒在地上血流滿地的暈迷了過去,但胸中仍緊緊抱著妻子的靈牌。 ( 九 ) 阿漢的父親躺在病床上,眼睛睜著,兩人沒有說話。 再過幾天就過年了,幾個頑皮的小孩已忍不住誘惑,先試射起衝天炮,打破一點冷清的氣氛。 阿漢突然想起,昨晚做了一個夢,其實,也不算是夢,它是真實發生過,但卻在夢中出現。那時,他們很窮,他從來沒有零用錢,後來他存了一點錢,去買了一個史豔文,那是他一直夢想得到的、一個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東西。後來,木偶丟了,也不算丟了,那是因為,有一天父親用三輪車載他去辦事,途中,發現有人被車子撞了躺在路邊沒人救他,他流了很多血,父親很慌張的把他搬到車上,然後飛快的踩著車將他送去醫院。 父親飛快的踩著車,阿漢也著急的一直拍打那人的臉,希望他清醒過來,結果車子一個振動,史豔文一不小心掉到車外去了..... 阿漢看父親踩的那麼慌張,那個人又那麼緊急,他猶豫著,是否要叫父親停車?........猶豫間,車子越來越遠,他更猶豫了,木偶重要,還是送這個人去醫院重要?......最後,他想,他想,回來再撿,或許還撿的回來......... 誰知道,這時候一個小孩突然跑出來,他看見史豔文,很興奮的喊著:「我撿到一個木偶!」然後又很興奮的帶著木偶逃離現場,這時候,阿漢大驚起來,卻喊不出聲音!..... 「失去心愛的東西確實很難過,真的,很難過!」阿漢說。 「你很愛媽嗎?不然,為什麼要拼死去搶救她的靈牌?以前我都以為,你不關心她,和我.....」 「................」阿漢的父親沒答話,眼中開始泛著光。 「昨天晚上,我去龍山寺拜拜,我第一次,第一次,......請神保佑你!我對著觀音媽坐了很久,想了很久,後來,我發現觀音的眼角滲出一顆淚水,我不敢同別人講,因為我太卑微了!我想,祂要告訴我,不要再放棄了,真的,不要再....放棄了,……... 」阿漢哽咽著。 「................」阿漢父親眼睛的光變成一團迷濛的水氣。 「我已經在附近找了一家工廠做工,另外打算,明年七月再去考高中補校,或許,或許將來還能考大學什麼的....」 「.................」 「我想,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以後,你跟我一起住,當然,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 「本來,本來我想,你也可以報名去參加小學的補校,我問過人家,只要三年就可以畢業了..........」阿漢偷偷轉過頭去將淚水拭去。 「................」 「我可以教你呀!」阿漢說。 「................」 「很簡單啦,譬如ㄅ,就是爸的ㄅㄚ....」阿漢說。 阿漢的父親眼角沁出一行眼淚。 「....爸爸的ㄅㄚ?.....」 「................」 「....是啊,爸爸的ㄅㄚ........」阿漢哽咽道。 「我們回家去吧!」阿漢枕起父親的頭,啜泣著,良久。 「沈先生,」佇立一旁的醫生終於靠了過來,「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請讓我們將令尊送到太平間吧!」 阿漢放下父親,發現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是的,人是應該瞑目的。但是,瞑目是永遠再無法睜開眼睛了。 二月天哪,阿漢覺得,今年的節來得太早,年紀有時老得太快,快到你還沒看清楚,就老了。他現在才看到,父親的頭頂其實早已禿了,只有幾跟細毛挺著。阿漢突然瞭解,他原以為自己一直怨恨父親,可是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一直將父親擺在心中。現在,這個人就要永遠消失了。永遠,是什麼意思?眼前這個即將被運走的老人是如此陌生,陌生到像一個路人,再過幾年,還能記住他的樣子嗎?他的樣子?........阿漢一時無法克制,追奔了過去。 「爸!------」阿漢終於大聲的叫了出來。 ( 十 ) 阿漢總是固執的堅持,父親、母親、心蕊都不曾離開他,他總是擺四副碗筷,出入門時都一一向他們問候請安,並買了很多他們的用品和食物,晚上還不時傳出笑談的愉悅聲音。有人說他發瘋了,有人說他吃安吃壞了腦子,老是幻想和他們住在一起。 後來阿漢考上高中補校,對人說,為了工讀方便,「他們」全家要搬走了,臨走時還告訴別人,他「喜歡這裡」,因為他們全家在這裡生活的很愉快。反正也沒人在意,從此就再也沒有他的音訊。 就在鄰家小孩都長大了的這麼多年後,學校輔導室調來了一位師大畢業生,他有一個習慣,每天一大早就起床,騎著腳踏車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去學校,他固定要經過龍山寺,這個人與神永遠爭執的地方。上任第一天自我介紹時他說,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墮落的、遺忘的、迷路的,全部找回來,因為,他喜歡這裡,他要這裡的香火綿延不絕,萬世萬代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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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