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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22 22:21:05瀏覽1294|回應2|推薦10 | |
~原載「世新大學台灣立報」 一新夢見自己的肚臍不斷流出混合著大量水份的拉稀,在拉稀快要流盡時,他就會猛力按自己的腹部,這時,金黃色、綢狀、帶著腥臭的洩物,就又會像水柱一般的射出來。 一新在夢中體會出那種不斷讓物質從身體中散耗出去所引發的虛弱,以及因為虛弱而引發的痛苦。但,不知怎搞的,他就這樣一直按自己的腹部,讓洩物不斷噴射出來,直到自己置身在一堆穢物中,直到自己的腹部終於因為耐不住擠壓而破裂。 最後,一新看到自己癱在廁所坑洞裡,他的身體彷彿已經耗盡死去,但殘餘的拉稀仍從裂縫中滲出來,滲出來。 一新不明白,他為何要做這樣的夢?並且不得不每天持續進行習慣性強迫自慰射精,這樣每天持續進行讓自己深感恐懼的行為? 每天早上,一新都是從疲憊的睡夢中醒來,平心而論,一新的睡眠品質極其惡劣。每晚,他都要凌晨兩三點、在喝到了一定的酒量後才有辦法入眠。入眠的過程並不因熬夜的睏倦、酒精的催眠而順利,慣例的,他會先經過一段清醒與入眠之間的過渡期,在這個過渡期裡,他一半有意識,一半無意識、一半在思考,一半在做夢。 在這個交界空間地帶,一新通常會看到一些不知是否該稱為夢的情景,但他確知那是關於拋棄的情景。被拋棄的,不只是弱小無助的,有些則是當事人(或動物)不想離去,但硬被捨去,所以構成遺棄,乃至造成殺傷。譬如:他經常看到自己在一覺醒來後,發現行軍的隊伍已經離開,而他在暗夜鄉路上驚慌的追趕與嘶叫乃至精疲力竭的趕上隊伍後,卻被當場執行槍決。又如,他也經常看到,回家後,家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他只去上班一天,但屋中的灰塵與蜘蛛網,卻厚得像是累積了好幾年。最後,一顆子彈穿透他的胸膛,他淌在血泊中抽搐,一個聲音告訴他,私闖民宅,該殺!但,這地方原本屬於他的,真的……. 清晨七點,當一新無力再抵抗混亂的神經電波而欲昏迷死去時,鬧鐘卻剛好準時響起。一新往往像受到電擊一樣,整個人箭似的射起來,所以,直到現在,一新聽到那個鬧鐘的聲響,就會嚴重心悸,並帶有強烈莫名的、毀滅的恐懼。 起床出門上班前,他慣例經過美紅和小茜的臥房,而慣例的,她們房門總是深鎖著,窗簾也拉得連陽光都射不進來。一新幾乎確定,美紅已經得到自閉症,但美紅死也不肯看任何醫生,包括只是感冒醫生,她擔心,醫生的聽診器會聽出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 到了公司後,一新開始恢復正常,尤其當璧菁出現後,他的活力指數開始往上竄昇,思緒開始鮮明。他們討論案子的進度、遇到的阻礙、預計拜訪的客戶。在討論中,一新一方面專注的思考,同時,又能一心二用的對璧菁進行各種幻想(璧菁剛剛一直移動她的腿,一新想,她比昨天更多次數將她的髮撥到耳後,另外,她看我的眼神不是討論問題的眼神,那不夠專注,並且閃爍著光……..)。 和璧菁一同去拜訪客戶,是一新最亢興的時刻。在車上,當他們已經沒有公事上的對答時,璧菁就會同他聊起她的種種,包括她經年在大陸經商的丈夫、結婚五年仍然沒有身孕、還有她對愛情的失望………。一新卻在慢慢收集到她的一手口述資料後,回家將璧菁的歷史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動畫,璧菁的身影歷歷在目,她哭、她笑、她掙扎,每個動作,都巨細靡遺的成為編號完整的檔案。 一新不清楚是他已經愛上璧菁,還是只是把與美紅瀕臨絕境的愛情渴望反射到璧菁身上。但璧菁的身影確實像床前小夜燈發出的柔亮光暈一樣,整夜籠罩著他。但一新後來確定,他已經愛上璧菁,因為縱使家庭幸福的男人還是會愛上別的女人,只是一新比較有理由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 一新也懷疑璧菁愛上自己(她前幾天腳和他碰在一塊,卻沒有移開的打算,遞交公文給他時,還摸到他的手,但她的手彷彿還在那兒停留了好幾秒,那確實有股溫度從一新的手背一直傳到後腦勺)。一新也曾提醒自己不要妄想了,但後來他還是認為:雖然璧菁夫妻感情有危機,但她也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她一定渴望從別處得到愛情。她,璧菁,也才三十出頭歲,比自己小了將近十歲,她會希望從成熟男人那兒得到她一直沒有獲得的安全感。 因為專注璧菁,有一度,一新幾乎忘了美紅,正確的說,一新幾乎忘了憎恨美紅。他一直考慮應該跟她結束婚姻,但他一直沒有開口,因為,話到嘴頭時,他就本能的嚥回去。 一新無法忘記,七歲時,父母親在經歷長時間的爭執、互毆、冷戰後離異,這段時間,他是怎樣成長過來的。沒有父親或母親中的一個,生活的不順對他們而言並非那麼不易排除,不易排除的是怨恨。 父親與他東窗事發後曝光的外遇情人,雙雙與原配離婚,兩人重組了一個新家庭,後來父親甚至很少去探望一新。父親在一新十五歲那年去世,母親那時也交過了幾個男朋友。出殯那天,就是母親的新男朋友開車載他們去的。那時,母親的新情人,是一位有婦之夫,她也成了別人的外遇情人,而這正是她當時離婚的理由。 那天,父親第二個妻子接受第一個妻子對他的祭弔。 現在一新四十歲了,他卻開始企圖重建父親三十三年來的 父親,到底是勇敢的選擇自己的幸福?還是懦弱的逃避自己先前種下的結果? 小茜不會理解的,她還小,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一新想,或許,他會選擇隱瞞事實的真相。因為小茜既然沒了父親,就不要再破壞母親在她心中的地位吧。 所以現在,一新甚至開始懷疑,當年父母親離異的真正理由,父親或許並不像母親或自己先前認為得這麼絕情(不然他為何對另一個女人有情到寧願去承擔遺親棄子、搶奪人妻的罪刑?而對方如果真的是一個狐狸精,她為何又也願意去背負同樣的罪刑?) 一新現在也反而經常去找母親了,他原本對母親撫養他,卻又不斷讓其他男人瓜分情愛的行為,充滿矛盾(甚至因為情愛的不足而引起怨懟,對別人,一新反而不會有這種怨懟)。但現在他也開始對母親諒解,那原本就是她應該有的,沒有人可以或為了特殊的理由應該活在乾涸的沙漠裡。 一新每次到母親住處,總發現她變得更平靜了,大多時候,他會見到母親正在誦經。她筆直腰,跪著,半閉眼,右手敲木魚,左手撥佛珠、翻經書,口中喃喃有詞,唸著。在她唸完經或沒有唸經的時候,他們會進行一些談話。一新想跟她談美紅的事,每次母親都沒有發表太多意見(這與她年輕時的個性很不相符),聽完後,母親總會說:「唸佛吧,我會迴向給你們。」 一新終於發現,母親老了,是啊,都六十五了!人老了,就沒什麼好爭了嗎?一新無法理解,因為他還沒到這個年齡。有沒有什麼好爭,在於心中的怨是否能放下吧?而有怨就是因為有情產生的吧?那人有辦法只放棄怨,卻不放棄情嗎?一新覺得,母親現在變的不只很平靜,也很平淡了,好像,也沒什麼情了。 「媽,那天我原本想留一張字條給美紅,跟她談離婚的事……」 這是最近一次一新跟母親談美紅的經過。 「唸佛吧,我會迴向給你們。」母親又這麼說。 對話就這樣結束了。 三年前,美紅受到公司長官的賞識,開始一路平步青雲,她有了密集的應酬,每日晚歸,出差、出國也多得驚人,有時則是晚上打電話回來說臨時要到南部談生意不回來了。但朋友卻好心、謹慎、迂迴的告訴他: 「美紅最近為公司立功太多,履被提昇,公司同事嫉妒的不得了,也無聊的製造一些風聲,說什麼美紅是地下老板娘,囂張的很。唉呀,反正樹大招風嘛,你要是聽到了千萬不要誤會!」 其實,那些朋友不知道,那時他已經跟美紅分房兩年了,因為美紅說她太累了,想要一個人好好休息。 美紅雖然個性堅持,不喜歡別人過問她的事,但一開始時還會打電話回來交代行蹤,或為他們的無性婚姻說些抱歉的話,後來,一切都變的那麼理所當然,我行我素了。 前年暑假,美紅說她要到澳洲洽商一個禮拜,走的那天,只帶著簡單的夏季行李。美紅忘了,現在澳洲是冬天,是要帶大衣的!一新掙扎了很久,終於決定還是放棄打電話到航空公司查詢旅客名單,因為,那又有什麼意義? 美紅澳洲洽商回來後,一進門,一新就對她出奇的體貼,用手摟住她:「澳洲好玩嗎?怎麼沒有帶點禮物…….」 「哎呀,」不等一新講完,美紅甩開一新的手,「很熱耶!」 「我們已經兩年沒有做了!」一新說。 「做什麼做?變態!」美紅說,然後拖著行理走回房間,一新故意瞥了一眼,發現還是沒有大衣。一新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心頭一股熾熱、難受、憤恨的亂流攪動著,一幅老婆與別人在床上赤裸的翻滾、呻吟、迎合的景象在他腦中不斷放映,像第四台的A片,美紅喘息著、扭動著、要求快點…….. 「妳去澳洲什麼地方?」最後一新強裝平靜的問,血液卻正朝腦部集中,沸騰。 「你沒去過澳洲,說了你也不懂!」美紅從房間裡答道。 那次,他們發生強烈的毆鬥,事後美紅到醫院驗傷,又要到警察局報案,但途中被同事勸了下來。 美紅要求一新寫悔過書,一新堅持讓事件進入司法程序(這樣也好,當時一新想,如果我誤會美紅了,就是我罪有應得,否則就讓法院查明一切)。事情後來沒有結果,唯一的結果就是美紅搬了出去,而女兒小茜也在這次事件中,受到驚嚇。女兒那時才三歲,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驚慌的哭著,一新不想讓女兒經歷自己的童年,所以,一年後,當美紅突然辭職時,一新就帶著女兒去接她回來。 朋友還是好心、謹慎、迂迴的告訴他: 「人言可畏啦,美紅受不了別人的飛聲蜚語,所以就辭職了,若聽到什麼老闆另結新歡、舊愛失寵這樣的謠言,千萬不要信了!」 美紅回來後,整天將自己鎖在房間裡,剛開始時,還會聽到她啜泣的聲音,後來連聲音也沒了。每天,一新經過她的房門,總要猜臆:她死了嗎?然後側耳到房門上,聽裡面的聲音。 一新無法想像,美紅是怎麼活下去的,冰箱裡的食物常常彷彿動也沒動過。那天,一新終於鼓起精神,敲敲美紅的房門。 「出來啦,不要整天待在房間裡。」美紅沒有出聲。 一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沈重的吐了出來。 「出來啦,為了女兒,總不能一輩子鎖在裡面吧!」 一會兒,美紅終於將門打開。一新又深吸了一口氣,他被眼前這個女人懾住了,一個蒼白、沒有血色、沒有表情、沒有氣息、只剩一層皮包住一隻骨頭的女人,彷彿一具屍體站在他的前面。 一新本來想伸手摸她,但他發現,手抬不起來,他們已經三年多沒做了,他已經覺得她是一個陌生人了,而現在,他也必須承認,他對她的怨恨,更令他無法再去摸她。 「我帶妳去看醫生。」一新說。 美紅垂著頭沒有說話,一會兒頭左右擺了兩下。 「不然妳先喝點牛奶?」一新說。美紅這次卻連動也沒動。 「好啦,」一新第三次深呼吸,「我們都需要一段時間療傷,不管怎樣,日子都是要過的,而且我不希望女兒受到傷害!」 隔天,美紅開始每天起床做早餐,當天,他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又在一起吃早餐,但氣氛很詭譎,小茜夾在無法也不願交談的父母中間,把淚水和著牛奶,一起倒到肚子裡,一新看了頗不忍心。 「小茜乖,禮拜天爸爸帶妳去動物園,好不好?」 「媽媽要去嗎?」小茜問。一新沒有表情,看看美紅,美紅也沒有表情。小茜低下頭,然後拖著她最喜愛的小兔兔布偶,獨自回到房間裡。陽光從窗戶照下來,一新看見小茜黑黑的、緩緩移動的影子,又長又細的,那會是她長大後的樣子嗎? 看著小茜走回房裡,一個一百一十公分的小人兒,一新想起美紅不在的那段時間,有一次他將小兔兔布偶送到乾洗店清理,小茜睡覺前發現小兔兔不見了,那種激烈的幾乎歇斯底里的吵鬧,令他非常驚訝。小兔兔不在的那幾天,小茜失落的像走了魂,而且拒絕新的布偶,直到一新催促老闆快點清理完,拿回小兔兔,小茜才恢復正常。但一新發現,小茜竟然開始鎮日抱住小兔兔,甚至把它藏起來,好像深怕再度失去一個心愛或原本屬於她的東西。 一新知道,小茜不會接受用一個新的布偶來交換舊布偶,所以她也不會同意用璧菁或其他的女人來交換美紅。 但和璧菁的關係,也並沒有一新夢境那麼浪漫、激情、理所當然。一新開始加量用酒精幫助自己入眠,也開始著魔似的每天強迫射精。射精前,他會想像,璧菁終於證實了老公在大陸的外遇,所以倒在他的懷裡哭泣,他安撫她,順著她的頭髮往下撫,然後摸她的耳垂,親她的髮,脖子、然後是唇,身體,每一吋身體。然後他們就開始熱烈的進入彼此的身體,抽動,高潮,讓身體與心靈都合而為一。 現在,一新也開始去分類外遇的情形與種類,有些是不可原諒的,如:性喜漁色、換取名利等;有些是可以被諒解的,如:夫妻失和又無法離婚、找到真正的真愛等。 後來,一新又覺得,那他是否也要諒解父親和他的情人?母親和她的情人?美紅和她的情人?璧菁老公和他的情人?一新發現,他無法為了讓自己的情況被諒解,同時要諒解這麼多人,至少無法現在一下子就做到。 或許,一新又在心裡思索著,那就找個固定的性伴侶或固定的一夜情對象好了。但,一新又想,與固定的性伴侶或固定的一夜情對象之間,要有愛情與約定嗎?如果沒有愛情與約定,不就是當初定義的不可原諒的「性喜漁色型」人種?如果有愛情與約定,愛情真能拿捏、收放到運用自如的界地嗎?還是很多人,都只是把狀況界定在兩者之間的模糊地帶,做模糊處理? 不管怎樣,一新放縱他對璧菁的幻想,卻又小心的不敢碰觸,他害怕那會是一枚地雷,會炸開他糾纏窒息的死結。但地雷終究引爆了。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拜訪客戶後進過晚餐,坐在公園的椅子上。 「一新…..」璧菁突然伸手按著一新的手肘。 「什麼事?」一股異常的熱流,從一新心臟的地方開始攪亂起來。 「我想找個人聽聽我心中的話。」璧菁說,聲音有些哀淒。 「當然。」一新說,亂流開始像漩渦一樣,旋轉起來。 「我老公在大陸有小老婆,而且已經懷孕了!」說著,璧菁趴在一新肩上盡情的哭出來。一新開始發抖,以前對璧菁的種種幻想畫面,一一放映出來。他要摟著她到懷裡嗎?要撫著她的髮嗎?要吻一個淚人兒的唇嗎?一新越猶豫,抖得更厲害。但,除非地雷自己爆,否則他終究不敢主動去碰觸那顆地雷! 「我很氣,跟經理談到這件事,經理就約我吃飯。」璧菁抽著氣說。 一新心頭的漩渦開始逆轉,加速逆轉,變成一股不祥的激流。 「我不自主的哭了起來,經理將我擁入他的懷中,你知道的,人在這個時候,多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 然後,然後,他會撫妳的髮、親妳的脖子,對不?一新已經沒有知覺,整片腦中嗡嗡作響,覺得頭重腳輕的,好似要跌到山谷去了。 「一新,我知道大家都覺得經理已經結婚了,而且還太花,但,我覺得跟他在一起很快樂,我跟我老公在一起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你們做了嗎?」一新問,心中的逆流快要將他沖垮了。 璧菁點點頭,「為什麼男生可以,女生就不行?」 一新突然挨了一槍,子彈停在胸膛裡炸開,一片染血的空白。 「妳在報復?」一新已經沈沒了,全身充滿溺水的痛苦。 「不完全是,但這樣,我比較沒有罪惡感,現在,我反而覺得,我不必為一個不貞的丈夫守活寡,我有快樂的權力。」 「所以,你們已經很多次了?」 璧菁點點頭。一新滅頂了,連抽動也不會了。 接下來,一新記不清與璧菁交換了什麼意見,大概,就是很理性的分析吧(所謂理性,就是很邏輯的,機械的),好像是趁年輕應該好好規畫自己的未來,不要蹉跎了一類的話,並且要爭取應有的權益、不可變成一個軟弱的受害者等等。 跟璧菁分開後,一新不知道自己怎麼走進酒吧。在酒吧裡,他極力讓自己置身在一個魔幻寫實的環境裡:當初他對璧菁主動一點,兩人情投意合,一起度過很多羈狂浪蕩的夜晚;當初對璧菁主動一點,他們開始同居,雙方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而小茜失去父親了;當初對璧菁主動一點,他開始過著以前父親的生活(所以後來父親是鬱鬱而終的?);當初對璧菁主動一點………… 從魔幻寫實的環境抽離出來後,一新更陷入痛苦的黑洞,黑洞像一個絞肉機,斬斷撕裂他的身軀。長久以來,自己陷在一個幻想裡,幻想璧菁的有情有意;幻想她的一顰一笑象徵的暗示;幻想別的男人對她殷勤而吃味;幻想她背叛自己另結新歡而心痛;幻想……. 而這一切,原來都是自己意淫的意像? 一新後來更不清楚,自己怎麼走出酒吧,他踉踉蹌蹌走進母親住處,母親這時候能給他一些建議或指點迷津嗎? 但母親還是在唸經,一新站了會兒失去耐心,沒等母親唸完,藉著酒性便大聲的嚷道:「不要用再迴向給我啦,我總是最衰的那個!」 母親放慢了木魚聲,一會兒終於開口說話了。 「迴向給你,美紅,小茜,還有你父親。」 「什麼?……….」一新愣了,母親在迴向給父親?一個跟她組成家庭、生育兒子,最後又遺棄她的男人? 「為什麼?」一新幾乎是尖叫的追問。 母親沒有回答,木魚聲卻越來越快,叩叩叩、越來越快,叩叩叩叩、越來越快,叩叩叩叩叩、…………一新聽出來,母親心已經亂了,像那木魚聲,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雜亂的叩叩聲像緊箍咒一樣,壓縮一新的頭顱,一聲又一聲,擠壓著,再這樣下去,佛珠會被母親戳斷、木魚會被母親打破、棒槌會被母親敲裂,母親會崩潰,她好不容易將自己建立了起來!……. 「啊!………」一新摀著耳朵,踉蹌的逃竄了出來,奔回家中,美紅坐在沙發上,見到一新回來了,起身走到廚房去熱湯。 一新看著美紅的背影,原本受傷又再受傷的心,開始強烈的遽痛、崩血、抽漲,這個他曾經愛過、失望過、怨恨過的背影,他們不只已經四年沒做,還已經一年沒有說話了!為什麼我們不能乾脆算了,而要這樣互相折磨、互相妨礙?要這樣一輩子嗎?一輩子很長的! 一新酒醉的頭痛開始像電鑽一樣的發作。 她為什麼不說話?難道,她還要我先低聲下氣的求她嗎?美紅將湯放到爐子上,開了火,轉身,見一新站在那邊瞧她,不知所措的愣著。 一股酒氣攻到一新胸口,一新強忍住,整個人差點跌了下來。這一年多來,她一直在為我熱湯,縱使我沒回來吃飯,有意無意的用冷淡來對待她,她還是一直留了下來……….難道,她想表示什麼? 一新雙腳變軟,隨時都會垮下來。 美紅也看了看一新,一新像被電觸到,心驚了起來,她現在已經有眼神了!像以前一樣,眼神傳達著訊息,不像一年前剛回來時那樣呆滯,那麼,她想說什麼? 在他們四目交集時,往日恩愛的甜蜜,倏乎閃過一新的心窩,衝擊著他滿腹的怨恨,所以激起了澎湃的海嘯,翻覆著、狂號著。 一新突然想起母親,母親為什麼要替父親迴向?她沒怨了嗎?怨沒了,還有情嗎?還是有情化解了怨?情怨不是相生的嗎? ………….頭裂開了! 一新終於抵不過海嘯的衝擊,嘩啦的吐出來,然後不支暈了過去。 當一新再醒過來時,美紅已經不見了,他額頭上敷著冰袋,是美紅幫他敷的嗎?他爬了起來,走近美紅房間門口,房門開著,美紅坐在梳妝台前,從鏡子裡,他看見美紅正在淌著淚水。那樣子,多像以前他們還恩愛的時候,她受了委屈,獨自流淚的樣子? 一新看著美紅,發現她顫抖著,她呀,只剩下一個薄薄的身子骨,她怎麼可以瘦成這個樣子?但他們已經彼此太陌生了,陌生到好像現在過去碰觸她也是一件很失禮的事,而且他真的不確定,她現在是為了他,還是為了另一個男人在難過?他這輩子真的失去太多,多到他一點自信都沒有了。所以,一新也開始顫抖起來。 一新又回想更早更早,當初追美紅時,朋友教他說的話:「小姐,妳很面熟喔,我們見過嗎?」 「這輩子嗎?」當時美紅調侃的回道。後來美紅一有機會就拿這件事嘲笑他,說什麼「小姐很面熟喔,我們見過嗎?」實在是太老套了,但這卻變成他們夫妻之間的一個閨房密語,尤其當一新想要的時候。 璧菁的影子突然又在一新腦海出現,他的心又絞痛了起來。 奇怪,一新想,為什麼我對璧菁只覺得痛,卻不覺得璧菁是不可原諒的,也沒有怨?但對美紅卻除了痛,還有一直耿耿於懷的怨? 難道,我要她回來不全是為了女兒需要一個母親;不敢碰觸璧菁,也不全是童年的陰影?而是…………,我,還,愛,她?…………. ……….我,還,愛,她?……… ……….我,還,愛,她?……… 一道閃電突然閃過一新的頭顱,一新腦中剎時明亮了起來,他知道了,母親為何要迴向給父親 -- 她沒怨了,但還有情! 那下輩子,母親還願意和父親相遇嗎?還願意從頭試試緣份還在嗎?如果還有情,那我寧願他們再試試看,一新想,總得試試,如果不成也就算了,但總要試試才不會有遺憾吶,如果還有情的話! 這樣也好,一新又想,我和美紅,兩人都受了外界的干擾誘惑,經歷了風波曲折,當兩人又都變得陌生了,就好像隔了一世,一世後兩人又再相會,正可以考驗,緣份還會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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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