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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世其華(上)
2008/04/10 10:56:06瀏覽903|回應0|推薦3

~時報文學獎小說決審作品,原載「綠川文藝」

廟口,一個人與神交界與永遠爭執的地方。原本大家都說,這場人神的爭執,無疑的是人贏了,因為人創造了神,然後又任由流浪漢、地痞、娼妓、政客、各種未經教化的生物毫無忌憚地佔據祂的地盤。但是我不這麼想,贏了會哭嗎?贏的應該會笑才對,那天我確實在大殿上看見觀音眼角滲出了一顆淚水,她哭了,表示在人神的這場戰爭中她沒有贏。

      

                   ( )

 

    黑暗中阿漢睜開眼睛,位在高處的天窗慷慨地讓一道微弱的星光照射進來,阿漢卻不能直視,好像它是一團尊貴得不容侵犯的光芒,尤其進了這個小小的、四方形的地方後,阿漢更害怕見到任何可以看清事物的東西。

    「你不想起來走走嗎?」一個聲音跟阿漢講。他不理會繼續躺著,這些日子他一直想起以前很多的事情,包括微細的、遺忘的、夢境的、幻想的。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尖銳的聲音像刀一樣來回迴盪著、飛旋著,割著阿漢的耳膜。

   「啊!」山裂開了,海溢出來了!阿漢頭痛起來。

    「住嘴!」阿漢叫道,閉緊雙眼,牢牢摀住耳朵。

    「看,一個小孩!」那聲音繼續對阿漢說。他睜開眼睛,真的有一個小孩沿著星光走下來,越走越近,阿漢跳起來全身發著抖,不要,不要讓我看見他,求求你!

                   ( )

    細漢仔在龍山寺附近徘徊不敢回家,他討厭見到父親,他正是老師所講的壞人。他白天踩三輪車撿些人家不要的中古貨,晚上在夜市附近擺攤子賣烤香腸,警察來了就跑給警察追,好像警察抓小偷一樣,每回追輸了,就回家打人發洩。

    有一次,學校在朝會上重申,決不可以在校外買零食,因為那些都是不衛生的,譬如外面賣的烤香腸,很多都是用死雞肉和死老鼠肉做的。我們聽了都覺得很嘔心,因為只有沒人要而且還長了瘡的貓咪才吃這東西,細漢仔頓時感到,全校上千隻眼睛都仇恨的向他注視。

    「他爸爸是壞人,」一位同學說,「他和他爸爸被警察抓過。」

    那是他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晚他在廟口夜市閒晃,突然,傳來很吵雜的聲音,圍了好多人,爸爸對前來取締的警察罵三字經,說怎麼可以連續兩天罰單都開他的。大概爸爸太不可理喻了,警察終於要沒收他們的東西,一陣扯拉後,警察架著要他上車。

    細漢仔發現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他們硬要將爸爸塞到車子裡,爸爸發出咆哮哀嚎的聲音,好像要被人屠宰的野獸,整個身体瘋狂的扭動、抽搐,細漢仔便跑向前去。爸爸一直將細漢仔抱緊,警察原本想將他拉開,但他和爸爸抱得太緊,所以就將他們一起弄上車。

    車上爸爸抱著細漢仔,細漢仔發現爸爸嘴角流血,啜泣著,細漢仔倒不哭了,愣愣的望著爸爸,想著一個嚴肅的問題:他是不是一個壞人,不然警察為什麼要抓他?一陣寒冷從心底直衝了上來....

    到了警察局後,警察要他們坐下,跟他說了一些細漢仔聽不懂的話,什麼大家都是為了生活,要互相體諒。末了,警察又用車子載他們回去,圍觀的人相互交頭接耳著。後來,爸爸要他幫忙尋找方才掙扎中遺失的一隻拖鞋,這時細漢仔才發現原來爸爸只穿了一隻鞋,沒穿拖鞋的另一隻腳,看起來很粗糙,像皸裂的龜殼。但細漢仔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找回在那次事件中遺失的一件東西,而且它也越遺失越遠了。

    當然,從那天起,細漢仔便成名了。但是現在什麼都不切實際,他只要十塊錢。因為他在上課鐘響後還繼續講話,被班長登記,前後已經累積了十次,明天再不交錢,就要報告老師。哪來的錢?情急之下細漢仔威脅要打班長這個走狗。

    但是今天細漢仔卻突然覺得他實在沒有需要這麼窩囊,為什麼在學校老師不疼,在家裡爸爸不愛?他們誰有權力對我這樣?他想,長大後,我一定要離開這裡!

                   ( )

    「你走開!」阿漢叫道,「我不要看到你!」他憤怒的要趕走停在面前的小孩。小孩癡癡的望著阿漢,眼中充滿了無辜,他不說話,難道他從來沒有辯解的機會,所以已經喪失說話的能力?

    「為什麼,細漢仔,你要去偷錢學壞?」阿漢一探身,用力抓緊細漢仔,搖著他,細漢仔露出驚慌的眼神。

    「都是你不受教,長大後我才會變成個樣子!」

    ......你是誰?不,不可能,......我長大怎會是這個樣子?你好醜陋!」,小孩雙手一直爭脫,一直往後退。「你真的好醜,像..........鬼!」小孩一直退到牆角己經無路可去了,卻還試圖用背部推開牆。

   「像鬼.....?你說我......你自己......像鬼?天哪!」阿漢抱緊頭顱瘋狂扭動,瘋狂吼叫,一股自殘的衝動湧了上來。我要,是的,我要一股刺痛,一股錐心的刺痛,最好帶點血,那表示將要毀滅了!嘻,嘻!

    「撞死你,撞死你!別人怎麼說你都沒關係,但你怎麼可以笑自己?」阿漢一個箭步上前去抓住細漢仔,開始猛烈的用頭撞他的頭。

    砰、砰、砰,牆壁發出巨烈的撞擊,血流出來了。

    「三一四,趕快!」外面守衛趕緊奪門而入。

    「不要抓住我,我要死了!......」阿漢叫道。慌亂間,細漢仔從他手中滑落,一級外傷了,不能動了....

    「綁起來,揍他,看他還做怪不!」

    「不要抓我,我要死了,差一點就死了!......

    「打針,快!」,「喲!」手臂一陣麻痛,阿漢全身軟了起來,站不起來,跌下去,雙眼模糊.....

    「細漢仔,不要怕......」阿漢慢慢伸出手,要抓細漢仔,細漢仔像水蒸氣一樣,越來越消散,越來越遠。

    「不要走,細漢仔......終究......你還是一個孩子......」阿漢終於不支倒在地上。昏去之前最後一個朦朧的念頭在他腦中閃過,他好像問自己:「命嗎?」

                   ( )

    「這小孩業障重呀,剋六親,將來可能不好養!」

    「是啊,他是難產的!」母親也一臉的沈重。

    那人穿著一件彩色肚兜,剛開始時全身不停的抖動,發出奇怪的聲音,說著奇怪的話,做著奇怪的動作,一陣痙攣後,他又變成神了。在場的每個人都假裝不在意的等著偷聽他和母親的將來。

    「嗚、嗚。嗚........」那人又一陣抽動,「重呀、重呀,唉!」,細漢仔發現母親臉色更加沈重,她一把將他拉了來,要他跪好。

    「請師父指點,我願意盡一切代價彌補!」她也跪了下來,然後按著他的頭要他磕頭。 

    「嗚、嗚、嗚........」師父沒有應允,好像在思考什麼的發出聲音。母親卻像壓皮球一樣,死命的來回壓著他的頭,我頭暈哪,還有那麼多人在看!

    「嗚、嗚、嗚,我看,只好....」師父終於開口了。

    「放開我!」這時細漢仔卻叫了起來,「會痛耶!」他甩開母親的手,站起來。

    「要跪妳自己跪!」然後細漢仔頭也不回的跑出去,在跨出門檻的剎那,細漢仔聽到眾人重重的嘆息,和母親近似發狂的尖叫。

    跑了一會兒後,他開始有些後悔,母親可能很難過,每次她都跟他提起為了生他而難產的事,但是太遲了,因為他已經跑得夠遠了。

    那是一個傍晚,母親挺著一個大肚子,整理爸爸帶回家的一些中古貨,一不小心,她摔了一跤,無力的癱在地上呻吟著。可是雜物堆滿了她的面前,像一座山,一個受傷的孕婦爬不過一座山。等到酒醉的爸爸踏著踉蹌的步伐回來時,她已經沈到一片血海裡去了。

    聽說,後來爸爸背她去醫院,可是醫院要求他繳付保證金,當然,父親連最後的幾個銅板也拿去買紅標米酒頭了。他跪在醫生面前一直瞌頭,醫生也愛莫能助,最後鄰長出面,找到一輛載豬肉的硬板車,將母親放在上面,送到接生婆那邊,死馬當活馬醫。

    母親和細漢仔幸運的活了過來,但從此他也不會再有弟弟或妹妹。

                   ( )

    「細漢仔,細漢仔!........」阿漢驚醒了過來,詫異著,頭好痛,慢慢起身,確定現在是在戒毒所的三一四病房後,他回憶剛才發生的事形,那只是一場夢遊吧。

    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然後阿漢的門被打開。

    「沈明漢先生,你身上的毒在我們獨家秘方的診療下已經清除,恭喜你可以出院了,令尊在樓下等你!」

    阿漢跟他們走了出來,看見父親緊張的坐在那邊。他現在竟怕我了?是的,每個人都怕我,尤其當我敢拿著開山刀、白著眼珠、步伐錯亂的盯著他們時。

    父親跟他們不斷道謝,然後父子一前一後的走出來,父親叫了一輛計程車,先坐了上去,阿漢遲疑著。

    「進來吧,阿漢,回家的路很遠呢。」父親說。好吧,阿漢心裡想,反正我也不會跟你講什麼鬼話。阿漢坐了進去,小心的不讓自己的身體、大腿、指頭、呼吸跟這個老人有任何的接觸,當然還有眼光。

    車開了一會兒,父親幾度想講話,卻欲言又止。

    「房子要被拆了,」半晌,父親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說,「下月初八強制拆除,快過年了吶。」阿漢沒有答話,沒有表情,沒有訝異。

    「拆了之後住哪裡?跟他拼了!」父親還是自言自語著,阿漢還是沒有動靜。他們就一直安靜的回到家裡。

    回到家裡後,阿漢走進房裡,自從母親死後,阿漢與父親已經水火不容,後來索性將廚房中的雜物清理掉,在那兒搭了一道門板當床,阿漢已經記不清家裡有多久沒有開伙了,兩年、三年、還是更長?

    「要不要吃碗豬腳麵線?我特地買了一碗。」豬腳麵線?他當我是出獄嗎?阿漢沒搭腔,頭又開始痛了!

    ......那,待會兒餓了再來吃,順便跟你媽燒個香......」一股不安、激動、灼熱的情緒莫名地由胸部升上來,漲滿了全身,「我聽說........

    「╳!........」阿漢狠狠的拿起床邊的鬧鐘,往牆壁上一摔,剎時天地間只有一聲巨響,然後父親的聲音停止了,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像停格的電影一樣,凝固了。一會兒,阿漢聽到父親出去的聲音。

    又發作了,阿漢全身抖動著,再熬幾次就好了!但是,他的身體又燒起來,喉嚨快要裂開!阿漢衝出去,看見一個愁容滿面的老人  他父親,竟無助的蹲在一堆抗議布條裡,像一個乞丐。

    「阿漢!」父親跑上來抱緊阿漢,「忍一忍!」

    「給你!」父親塞給他幾顆藥丸。看見是藥,阿漢本能的將它吃下去。老人,他父親,把阿漢拉進房裡:「睡一下,醒來就沒事了!」

    阿漢還是不講話,偏了身子睡過去。忍耐、忍耐,他一直告訴自己....。父親走出去,他聞到燒香的味道。顯然的,父親在上香,他要祈禱什麼?阿漢想起,他還沒給母親上香,他在祈求母親原諒我?

    他只知道,母親這輩子一直扮演一個役畜的角色,勞動,不斷繞著一個固定的圓圈、拖著超出負荷的石磨勞動。當成男人,他父親洩欲的工具,還有生殖,……他頭又痛起來,許多奇怪的聲音傳出來......領取廉價報酬,譬如一綑乾癟的草梗,或發酸剩下的牛奶,而這些報酬只是為了引誘她繼續付出更多。聲音越來越大聲了........好像是人的聲音.......但是最後,她的兒子也沒有為她的死掉眼淚。

    聲音越來越明顯,阿漢看到一團煙霧,細漢仔又急急地跑過來………

                   ( )

    細漢仔安穩的睡在媽媽懷裡,兩手摟緊媽媽。細漢仔做夢,夢到他一直這樣抱著她,但是媽媽突然推開他。

    「睡過頭來不及啦,工廠要遲到了!」媽媽緊張的叫著,凌亂的穿著衣服,頭髮也沒梳,轉身奪門而出。

    「媽媽!......」細漢仔驚醒過來,跳下床追出去。

    「阿漢!」媽媽回頭了,他決定要撲到她懷裡!

    「進去、進去!」媽媽卻抱住細漢仔,將他丟進屋內,然後將門一鎖。細漢仔愣住,等他回過神,已經不見媽媽的蹤影,他哭著睡著,夢見又和媽媽睡在一起。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細漢仔已經知道,媽媽轉回頭只是要將他和黑暗一起關在房裡。後來他還發現黑暗是一個很美麗的世界,就跟睡著了一樣。剛開始時,睡著了還會作些惡夢,但後來,睡著了就是時間跳走了。所以他反而開始喜歡它,一種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阮阿漢最乖,都不會黏人。」一天,在媽媽難得不用加班的假日,細漢仔在門口獨自玩著堆石子,發現她跟鄰居如此炫耀他的長才,用一種很得意的表情。

    他望著她,一股涼意從背脊升了上來,這個女人真的是媽媽?不,雖然模糊,但他很清楚記得那種感覺,一種會撫摸他、親他、抱著搖、自動唱歌的感覺,軟軟的,暖暖的,柔柔的,像,像,像....細漢仔說不出來,但一切為什麼都冰冷了,像手中的石塊....滑落.....

    細漢仔不說話,他想,好像她丟掉他撿回來的小毛狗,東西或許本該就是如此:失蹤、離散、堅硬。

    就拿一次禮拜六下午學校要開母姐會來說吧,那天工廠又要加班,他偷偷翻牆跑進工廠,好不容易找到她。

    「去去去,趕快走,工廠規定不能會客,你要害我被領班罵嗎!」未等他開口,母親已急忙推他出去,然後又匆忙的回工廠。走了沒幾步,她又返過頭,塞了五角錢給他。「上課又講話了是不是?」

    細漢仔突然發現,走人--回頭--丟棄,是她一直慣常對他做的動作程序。但是現在她會偶而給他五毛錢。

    所以,在國一那年,當他見了那個被人從工廠運回來、渾身是傷、已經斷氣的女人時,還不太認得她,這個女人為什麼頭髮都白了呢?為什麼有那麼多皺紋呢?為什麼那麼瘦小呢?為什麼會貧血從樓梯上一直滾下來呢?最主要的是,她為什麼會被送來這裡呢?

    鄰居拉著要他跪,要他學著像狗一樣從門口一路跪著哭進來,他理也不理,甩開他們,調頭跑到廁所裡,很驚訝的望著鏡子裡所反射出來的一切事物。

    「啊!怎麼會有這些東西?」他叫了起來,一拳搥在鏡子上,鏡子破了,血濺出來了,像紅色的泉水,鏡中世界沒有了,世界沒有了,原本什麼都是無的,本來就是這樣的........

    「不孝啊,可憐秋妹啊,死沒人哭喔.......

                    ( )

    「媽、媽......」半夢中,阿漢囈語著。

    阿漢從床上爬起來,一步步走向前廳,因為他聽見了,聽見母親在那裡做人造花加工的聲音,她會遲頓的算著,一朵、兩朵、三朵......像個小女孩一樣。往常,阿漢走出客廳,母親會抬起頭不經意的看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繼續算著,四朵、五朵、六朵........

    阿漢腳步停止了,心裡害怕起來,害怕再邁一步,會看到空無一物的空房,會發現母親不在那裡,但他真的聽見她在算花的聲音,七朵、八朵、九朵....

    好吧,再讓她瞪我一眼好了,阿漢心裡遲疑著。終於他鼓足了勇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踏出前廳......十朵、十一朵、十二朵.......

    十三朵、十四朵、十五朵......

    「不要躲了,」阿漢聲音顫抖,「我有聽到妳的聲音,妳從來不跟我玩的,妳出來吧,讓我看看妳!」。前廳根本沒人。

十六朵、十七朵、十....八朵........

「對,十七下來是十八,」阿漢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幫妳把花裝到箱子裡好嗎?」 

十九朵、二十朵、二十.......

    「二十朵就放一堆啦,不然你會亂掉!」一顆淚水在阿漢眼角閃爍著。他蹲下來,煞有其事的做著動作。

    阿漢將花弄整齊了。「一朵、兩朵、三朵,我幫你數........,我想,我想,今天晚上帶妳去吃蚵仔煎好了,四朵、 五朵、六朵........」阿漢自言自語道。

    「廟口東邊那一家很好吃的,你吃過沒?我想,妳一定沒吃過。」

    七朵、八朵、九朵,是的,她一定沒吃過,對她來說,這太奢侈了。

    「妳為什麼老是不理我嘛!」阿漢有些生氣了。

    「從小就這樣,像一塊木頭!......木頭?」阿漢抬起頭,看見桌上擺的一塊刻有她名字的木頭 -- 她的靈牌。數花的聲音停了,空氣中母親的聲音消失了。

  阿漢倒抽了一口氣,然後整個人跌坐到地上。

    ......,妳還會回來嗎?......

    ...............

    「妳回來我再幫你數花,好嗎?」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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