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科幻獎入圍作品

       室內燈光全部關閉，只有蠟燭火紅的光焰照在每個人歡愉的臉龐上，燭光熊熊燒著，臉上的光彩也因而顯得十分嬌豔。 

李羅在眾人的祝賀聲中，對著碩大的生日蛋糕腦中一片空白，這時眾人起鬨，要他許下三個生日願望。在眾人笑鬧中，燭光晃動起來，李羅抬起頭看看大家，發現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影子跟隨著自己的主人在起舞。只有李羅沒有影子，因為，他被眾人重重包圍住，所以連影子也被吞沒了。

        李羅希望自己也有一個影子，但他沒有影子，因為他是全世界最孤單的人，他甚至不敢回頭往後去看回憶，也不敢向前去看將來。但此時，一幕幕往事，卻在燭光中自動流洩出來，跳動起來。

     首先，他看到自己妻子死亡的那一刻，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他曾承諾要照顧她一輩子，他辦到了，但這時，他多想跟隨她一起去天國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了，難道要留我一個人走剩餘的漫漫路途嗎？萬一，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的漫漫長路，該怎麼辦？

    但是，他心愛的妻子，還是在他懷裡流下最後一行眼淚時，悄悄的斷了氣。他看見她的臉皮都是皺紋，很多老人斑像霉菌一樣的長滿她薄薄的皮膚，甚至，她的頭髮也已經很稀少了。

    但她的臉龐是如此安祥，她是帶著笑意離開的，是啊，沒有比在自己愛人的懷中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更幸福了！

    「奉主之名，」棺材入土的時候，牧師這麼說著，「這個女人，一生純潔、善良，從來不與人爭吵，現在主已經將她接到身邊了，而我們也將永遠懷念她！」

    然後，一鏟一鏟的黃土像下雨一樣的覆蓋在她玫瑰紅的棺木上，那是她生前最愛的顏色，直到墳墓像一座小山般壟起，土雨才停止繼續傾盆落下。

    我的小美人，我的洋娃娃，李羅在心裡吶喊著！他們從相識、相戀、約定終生，到人生中一起經歷過的許多風風雨雨，在腦中突然很完整的重現一遍，李羅於是趴在妻子的墓碑上失聲的哭了出來。

     葬禮結束後，李羅的獨生子李勤過來扶起李羅，並緊緊的握住他的手，李勤眼中噙著淚水，淚水中有很多憂慮。

「爸，生活上有什麼需要照料的，打電話給我，我會馬上過來處理，如果我沒空，也會叫您的孫子李堂幫您處理的。爸，請放心！」

    李羅在李勤憂慮的淚水中看到自己的憂慮，不，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活！回到家後，李羅嘗試了很多自殺的方法，但是，都失敗了！他甚至不得不打電話給孫醫師，請求他的幫忙，希望孫醫師能將他安樂死，但孫醫師卻在說盡了各種安慰的話語後，很婉轉的拒絕他。

     「孫醫師」，最後，李羅在極度失望中央求道，「您怎麼會沒辦法呢？我不能這樣繼續活下去啊！如果您夠仁慈，應該給我解脫的藥物或手術，我真的很痛苦！就算是我對您的懇求吧！」

     「對不起，」孫醫師在掛斷電話前說：「安樂死不適合你，你一定要學著更堅強、獨立才行，請節哀！」

    從此以後，每隔一段時間，正確的說法是，每隔一段時間當李羅無法忍受生活的孤寂和苦痛，他就會嘗試新的自殺方法，但每次自殺過程，除了帶給他極度的痛苦和煎熬外，最後的結果都是失敗的。

    在他九十七歲那年，他的獨生子李勤去世了。李勤的兒子李堂原本不敢將這個消息告訴他的祖父李羅，直到葬禮的前幾天，李堂無法再隱瞞噩耗了，才親自開車來接李羅。

    李羅甚至沒有見到李勤最後一面。在車上，李羅一直很清楚的看到李勤小時候的樣子，他出生時皺巴巴的像隻猴子，他趴在他肚子上安穩的睡去，他學會走路時雀躍的模樣，一轉眼，他戀愛了，接著搬出去自己獨立生活了。

「爸，風箏飛上去了！」李羅又看到他帶李勤一起在山頂放風箏的情景，

「哇，風好大，飛得好高喔！」

    那次，妻子也又出現在他記憶裡，好久，好久，他都刻意不去想起妻子，以免又觸動傷心的痛源，但我們三人曾經擁有過的時光，卻是如此清晰，如此美好，怎麼也無法刪除檔案！

「你爸這怎麼死的？」從記憶裡稍微恢復神智後，李羅好奇的問，喉嚨卻被一口哽咽的痰重重的噎住。

    「他是心肌梗塞，前一晚還好好的，一早沒有特別徵候就走了，所以應該沒有太多痛苦。」李堂紅著眼睛說，李羅點點頭。

    「爺爺，您不用擔心，如果生活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記得一定要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幫您料理妥當的，如果我忙不過來，也會請人幫您做好的！」 

    李羅苦笑的點頭，心裡卻想著，不需要吧，這二十多年來，我不是都沒有麻煩過李勤嗎？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倒是李勤，我的獨生兒子，卻先走了！

    「李堂啊，爺爺真的感謝您，您帶給我很多的歡樂，尤其在我年老以後，再看到自己孫子紅潤的臉龐、天真的笑容、活繃亂跳的身影，看到生命延續下去的價值，那感覺，比自己繼續活下去還好，我甚至願意將一切和生命都交付給你！我記得你小時候每次回到鄉村，最喜歡跟我去溯溪，那時，你才這麼，這麼高吧！」

    「爺爺，我也愛您！…….我一直很想請問您一個問題……」 

「沒關係，你說。」

    「……為什麼您看起來，永遠都是六十幾歲的樣子……」李堂猶豫了一會兒說。……

   參加完李勤的葬禮，李羅下定決心，要跟孫醫師攤牌，於是他親自到孫醫師家，同以往一樣，他要求孫醫師立即將他安樂死。

    「孫醫師，再過幾年，你也要死了，到時候，就沒人知道如何讓我死亡的方法，難道要讓我一直活下去！」

    「我真的很抱歉，目前沒有辦法可以讓你死亡！你的身體細胞可以自動修復任何毀損，甚至可以再生，縱使沒有養分、氧氣，細胞也可以處於休眠狀態，等到環境恢復正常，細胞就立刻復活過來！」

    「那將我身首異處、碎屍萬段，可以吧，只要能死！」 

    「沒辦法！只要你的一個細胞還在，它就會自動不斷分裂、複製，最後還是會變成一個完整的你！」

        「那，燒死我、冰死我！可以吧，可以吧！」李羅歇斯里底的狂叫。

「對不起，也沒辦法，遇到惡劣的環境，你的細胞膜就會變成盔甲一樣的堅實，把整個細胞完整的保護起來。不要再做任何自我傷害的行為了吧，那只會讓你痛苦不堪而已！」

    「我要向法院提出告訴，是你們害我變得如此生不如死！」李羅最後撂下威脅的狠話，臉上暴露出錯綜複雜的青筋。

     「你在六十歲那年罹患絕症，自願與中央政府簽訂實驗合約，你當時也充分瞭解實驗的後果，所以不管中央政府或研究團隊，都沒有任何法律上的責任！」

    「那我就向媒體揭露這樁醜聞！」這是李羅得最後一招了，雙眼並噴出仇恨的火焰。

「你還是考慮一下吧，我再活也沒幾年了，可是，消息一旦暴露，您卻要永生永世活在眾人異樣的眼光中，很多人會騷擾你的生活！」

    「這樣每個人都可以長生不死了呀，這樣，我就有伴了，嘿嘿嘿！」李羅逐漸喪失理智的胡言亂語。

    「根據我們對你所做的實驗觀察，以及倫理小組的評估，這種實驗如果推廣開來，一定世界大亂！不瞞你說，十年前，中央政府已經下令銷毀所有的實驗檔案。而且我們也都被恐嚇，如果有人保留或繼續這項研究，那麼就將成為這項實驗的對象，我們害怕極了，我們不想看到親人一個一個離開我們的慘狀！」

    李羅再一次被宣判「死刑」，完全沒有轉圜的「死刑」！李羅當天昏沈沈地回到住處，自動通話器開啟了：「李羅先生，你的孫子李堂今天不幸車禍罹難身亡，我們正在處理他的後事……」

    「啊！……」李羅狂吼起來，胸膛好似中了一槍，子彈在他的心臟爆出一朵血花，一朵豔麗的血花，唯一的親人李堂也走了，李羅不支倒地，全身抽搐，就讓我也這樣死了吧！但過了一陣子之後，李羅發現自己又活過來了，完好如初的活過來了！…………

    「李爺爺，許願吧！」李羅被拉回現實，生日快樂的歌曲正在播放著，現在他是國寶，國家無微不至的照顧他，他成為國家光榮與進步的象徵，因為沒有人跟他一樣，已經活到一百五十歲了，而且以他的身心狀況，醫師都認為他會繼續再活下去。

    許願，我有三個願望是嗎？讓我死、讓我死、讓我死！

   「爺爺，為什麼您看起來，永遠都是六十幾歲的樣子……」李堂的話又在他耳邊想起，李羅卻嚎啕的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