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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口
2019/03/21 17:49:47瀏覽1179|回應1|推薦7

~本文入圍台北文學獎散文獎決審,發表於2019.3《鹽分地帶文學》季刊

  在和朋友在遊歷了島內諸多廟宇後,我們產生了這樣的辯論:為什麼老廟口總是雄踞一方的地理人文中心?

    我認為,那是以前的人慣以廟堂為文化、市集中心,所以日久便聚集人口,產生地方特有的廟口文化及生活圈,這個現象可以從一些老店多是在廟口而非廟後得到證明。但朋友立即提出反駁,他認為,那是人們喜歡在一個交通樞紐、人口興旺的地方立廟,這樣的地理優勢很自然的造成香火鼎盛,所以並不一定是廟堂吸引出來的繁榮。

  這樣的辯論,在我們的對話中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們都很清楚,    用考古學家的眼光去檢閱歷史,並非我們的專長。我們較有興趣的是,每個廟口前,熙攘的人潮裡,展現出幾乎一致的問題——從廟口,我們很容易看清人類為生存而活動的痕跡,因為那是一個擠壓過的生活縮影。

   我確實有過這樣的童年記憶:每當廟會時,廟口總是聚集著眾多的流浪漢和乞食者,他們循著各地的節慶,作規律的、集體的、季節性的轉移,就如候鳥一般,因而明年,你也會發現他們又準時的出現在你的廟區,參與這個廟區的盛會與饗宴。

   為此,孩童時期的我,也曾要如期的打開撲滿取出為數不多的銅板,並小心翼翼的遴選眼中最可憐的老弱婦孺,然後在不捨與矛盾的心情下,將銅板一一分送出去。

  不可諱言,這個情景確實讓我在童年時,就植下一種對人生的不安情緒,尤其生長在勞工家庭裡,每當聽到大人為金錢而感嘆,或遭受無殃的波及時,孩童的無助、害怕自己淪為乞者的恐懼,就更為加深。所以我相信,我的憐憫與安份,往往是因為膽怯,在宗教心理與實際行為上企圖逃避懲罰與受傷。

  或許是因為這種畏懼感一直無法舒解,所以早期我始終有個荒謬的念頭:有一天,我可能真會拋棄現有的一切,開始浪跡天涯,做一個撿拾街頭資源維生的呆人,那時既一無所有,也就不會害怕有所失去。

   我曾將這個想法告訴週遭的人,但他們都認為我太過悲觀,甚至嚴重到將幻想的悲慘劇情當成即將發生的事實,而加以擔憂。

    我想,我的擔憂確實是多餘的,這不過還是一廂情願的幻想投射罷了。  雖然我的擔憂應該是多餘的,但我的擔憂確實還在漫延。

   在如此繁華的國度,到了深夜仍燈紅酒綠的社會,一個已經可以獨立掌握自我命運的成人,還會有像孩童一般害怕被拋棄的恐懼,難道真的只是童年經驗的深植?這個經驗果真已經佔據意識、滲入潛意識、甚至無法彌補的侵蝕掉靈魂的本質?

   恐怕不是,古老時代的人們是與天爭,現在時代則是與人爭,害怕在同類競爭中被擊倒、被遺棄的焦慮,使得夢見自己成為荒野中無助孤兒的集體精神病,席捲了城市的每個角落。  這個現象可以從信仰態度的轉變得到說明。

  在科學剛起步掛帥的時代,信仰是被懷疑的,很多學者為這種敬畏神祇的解釋做單純的精神分析:對神的信仰,那是對父權的恐懼轉移,也是人類追求最高存在、渴望得到靈魂、永生、愛、善、光、幸福、和平、正義與法則的高等綜合答案——很明顯的,神不過是人類在智商到達極限,而仍無法提出具體建設時,假設出來的抽象答案。

  但,當科學掛帥到一個極限後,一股反撲力量卻迎面而來,是鄉土文化研究的學術興起重新賦於民族信仰合理性?還是後工業的灰色架構起一個新的心靈皈依時代?當然,這也可能是對科學文明長久以來的統治產生的反制情結,因為,過份的理性只能教人變得生硬,而無一點放縱生命去暇想的空間,它禁錮了人類喜歡奔灑的本性。

   我不認為這種信仰態度的回流,是因為我們企圖在競爭激烈的資本社會裡,尋找一個心靈避風港,我寧願相信,這樣現實裸露的環境,啟迪我們咀爵另一個生命意境的動機。

   每當從長長的廟街一路遠遠的走來,最後停泊在廟口時,這樣的感觸更為濃烈,總覺得,好似走過一個時光隧道。廟街蹟物陳雜,繁華迭起,潮流往返,人煙熙攘,走在其中,一幕幕古今往事都鮮活了,人物在腦中一一浮現,景緻一一跑馬起來。

最後,抵達廟口,彷彿經歷了一場人間興衰。廟口門楣上掛著「神威顯赫」的大匾,訴說幾百年來有求必應的神奇,靜謚中,默默傳達出人類在環境與時間中所呈現的不安與對未來的恐懼,當然也表達了雖然面對未知險惡亦當行的民族心性。  在廟口久坐,每每陷入夢幻般的冥想,走在眼前的人,彷彿回復到古時:

男人穿著布衣挑著扁擔,喘息的趕著路,並不斷嘀咕工資實在給的太少;

婦女挽著髮髻手提竹籃,上面擺著自產自食的三牲與四果,一路爭辯過來;

商家吆喝著貨物,心裡盤算待會兒如何纏住被相中的那個老實人;  

孩童四處奔逐、追打,年紀大的孩子正率領幾個稚童從事冒險遊戲;

老人在樹下用石頭奕棋,有幾位已躺在石板上昏昏入睡,華髮正隨晚風飄搖,鼾聲也毫不客氣的雷響起來;  

街頭一陣騷動,一名小偷失風被眾人圍捕,他滿臉是淚跪地求饒,眾人不善罷休,要他承認以前所犯下的案子;

    一對婆媳因互控對方凌虐,吵著上香詛咒,鄰人各自簇擁著支持者,隊伍浩浩蕩蕩開了過來;

一隻被斬去頭顱的公雞從血泊中掙扎站起,牠踉蹌了幾步,終於不支倒地,正式成為人類爭執下的犧牲品;

    廟裡,滿是皺紋的老婆婆祈求兒孫平安、婦人希望出丁、男人期待衣錦還鄉、小孩請求欺負他的小流氓能得到報應、連稚子也學習大人的動作有趣的抱緊雙拳上下擺動……

   但,眼前幕幕不一會兒又回到現實——古裝退去,人們穿著現代洋衣西服,提著新奇古怪的玩意兒,現代化的電器運轉著。

我當下終於明白,幾世紀來,歷史不斷重複相同的故事,人們在人生舞台上的戲服改變了、道具改變了、場景改變了,但人物、劇情、衝突則千年不變,因為人類在塵土中討生活的任務與困惑始終沒有改變。

  是的,人類在塵土中討生活的任務與困惑始終沒有改變,人類一直生活在困惑之中,小孩困惑長大的目的,大人困惑工作的目的,生活困惑存在的目的。

人類這樣一路走過來的歷程,或許腳步凌亂,或許隊伍不齊,或許沈迷固執,或許驕縱好笑,我們可能像小孩搶奪玩具一樣的搶奪財富,也可能像愛出風頭的小孩一樣爭奪名利。但在廟口,目睹人們為生存而奮鬥的一幕,我突然覺得,人類進化的過程雖還在進行,但這一切都是這麼值得憐惜。

  這樣轉苛責為憐惜的心情,在兒女出世後變得更濃。我發現,生命的傳承雖然美麗,但卻又驚悸,要一個俗人獨自面對像天地這樣大的神秘離合變數,負擔確實太大了。在心疼所愛與掌握命運能力不足的空隙間,我悄悄的升起一股體諒別人的心情,因為我們都面臨相同的苦處。

    我買了許多香火金紙,模仿別人虔誠祝禱的動作,行禮如儀,叩首如儀,然後將金紙焚化迴向。我喜歡小摺小摺的燃燒金紙,因為,那翻騰的火、熾熱的火,每每會讓我產生無比的喜悅,彷彿有一種生命揚起、光明燦爛的感動。但當火舌由炫麗變成暗淡、由躍動變得奄奄一息甚至泯滅時,每每又讓我體驗到因盡緣滅有時窮的道理。

    一生一滅之間,或許只是個短暫的幻相過程而非真理,但我們總希望,在一起的這些時刻,能無所缺憾,所以就對紅塵的俗世情感不免牽掛,觸動人類往前走的契機與動力,應該就是這股感情吧。

    燒罷紙錢,雙手合十朝天再拜,然後轉過身來,突然發現廟口的人們或男或女又多了起來,不禁想道:廟口,真的是一個人神的中間地帶,這是人窺視神界,而神接觸人界的地方嗎?我們每天在祂面前活生生演出一齣齣人性或善或惡的戲,祂應該都會微笑心領的,就好像父母對他的小孩都是一樣心疼的,祂會希望這些小孩將來有一天在走完或對或錯的路後,終於能清白自尚擺脫不安,再也不用讓祂牽掛了,因為成長的過程總是有幾分苦澀。

    人世間的真真與假假、追逐與失望,所譜出的民謠與鄉歌還真是有饒趣!一抬頭,一群鴿子劃破靜謚的天空飛翔而過。在無邊的天際飛翔就是真實而自由嗎?我想自由是能拋棄所有的憎惡與不安吧。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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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畝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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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22 14:57
從廟口看众生信仰,
紅麈萬丈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