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別害怕，榕基，我是你的伙伴，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了。」灰帽男人說：「你只是一時不習慣，不習慣陌生人接近你。到最後你總會相信，我倆一體的。」

「哦？」我狐疑地望了對坐男人一眼，總覺這傢伙挺面熟，不知哪裡看過？

「每個地方都有荒謬的事情發生，這便是千百年來人類痛苦的根源，七情六慾纏身，到最後怪怪之事找上門，過一陣子看開了就好。」

談談自身的遭遇。

「我被困住時才九歲。每晚蛙鳴蟲叫清晨鳥語花香配上芬多精，常人欣羨的不得了的遭遇我卻痛苦萬分，原因就在這兒，」男人起身走到窗戶旁，舉起柺杖比比窗外的世界：「就像這片幽靜的森林，一般人得爬上數日夜才到得了的世外桃源，如果說身體健康精神百倍生命沒有受到威脅面對無污染的山嵐美景簡直棒呆了！」

可當你被困在滿是死人的變形盒子裡就是噩夢一場，困在半截機艙裡動不了身的那時真的很想死。

「特別當身後還有位老太婆日夜痛苦地哀嚎詛咒你全家死光光的時候你會想掙脫出來拿起球棒往她腦門狠狠砸下兼之怒吼，『去死吧老妖婆！』」

「為什麼？」我瞇眼不解地問：「老太婆和當年的你有深仇大恨？」

「她太吵了。」灰帽男人嘆氣，放軟語氣：「當年的我還小。一開始原本還寄望後座的老婆婆救我，把我從擠壓變形的機艙座椅拉出兩人一起逃跑。豈料她的境遇比我還慘，慘上十倍百倍，自身難保。」

「我只是被卡在椅背之間動彈不得，意識還算清醒，一隻手腕還能動，困機艙一個月還能拿取椅背裡的餅乾可樂維生，老婆婆就很慘。」

她的雙腿卡在座椅之間的鐵架，就像絞麻繩般緊緊纏繞，股骨都刺穿了。

「起初痛苦哀嚎，繼之呻吟啼叫。她說她就快要死了，『你們這些人還見死不救，天殺的狗東西，下地獄吧！』」

「這些人？」我不解，明明機艙裡的活人只有九歲男孩和一名老太婆，怎麼會有其他的人？

「我不知道，幻覺吧。」男人聳聳肩，無所謂的解釋：「處在那種生不如死的困境中任誰的腦子都不清醒，由此產生幻影理所當然了。」

「你就這樣任其自生自滅照吃照睡？」我問。

「不然還能怎樣！呼叫超人鋼鐵人進艙搭救？」男人嗤之以鼻，冷言以對：「我把耳朵摀起來，徹夜鬼叫的老太婆好吵。你知道嗎，無能為力的感覺真的很不好，我希望死神帶走老太婆，上天救贖她的靈魂，祈禱老太婆來世做隻蜉蝣，短短數日生命告終靈魂解脫。」

瞬間死亡總比痛苦活著好。

「二天後的她終於解脫了。」男人說完轉頭擦拭眼角淚水，辯解灰塵跑進眼裡刺激淚腺以至眼淚不聽使喚流出，並非情感作祟只緣因緣際會。

我不發一語靜靜望著男子背影，想像一個九歲男孩孤獨地困在滿是屍首的機艙裡，進退失據。

「你爸媽呢？」

「死了。」

「其他親人呢？」

「都死了。」

男人說著說著把襯衫拉起讓我看一眼手臂灼傷的痕跡，大面積的皺摺就像蚯蚓蠕動於表皮。

「失事瞬間燃灼的，只能眼睜睜看著火燃燒，鼻囊聞著燒肉的味道。等我意識到可拿可樂澆熄手臂上的火焰已然不及，惡火燒壞真皮層，我則哭天搶地。」

像我們這種經歷生死交關的人一旦從被困之處脫身就有能力看穿一切，包含冷熱、痛苦、狡詐、溫暖、真誠、冷淡、荒謬、絕望，還有生與死的關卡。

沒有經歷過的總不像人滿嘴胡言，賣弄自以為是的「真理」，譁眾取巧。「真該拔舌，該下地獄！」灰帽男人扶正歪斜的帽沿回到談判桌前坐定，氣呼呼地道。

我垂下眼睛偷偷拉起棉Ｔ，眼尾餘光掃射滿滿蚯蚓不停於手臂蠕動，累累傷痕提醒餓壞的身軀，「該吃燒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