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喜歡我的夢的朋友---
一個美人魚似的夢 A Sin in the Amniotic Fluid
我覺得自己帶著一種原罪,仍溺於羊水中時,便形成了的。當有了意識以後,我開始奮力地抵抗原始的欲望,原因很簡單,人一旦與伊甸園有所聯繫,他的體內便有動物的成份,距離愈近,愈像頭禽獸,愧對於自己的文明夢。研究社會學的朋友說,人總是做著「自身所認定的他人心目中的自我」,勸我不要白費力氣。
「你為誰守的貞?」
「你是不是同性戀?」
我的成長歷程中,擺脫不了這類的問句,或變化形。隨他們說去,我面對女人而不面對獵物,我比他們離伊甸園更遠一些。
清早出發上班,我會在路過大湖時放慢腳步,欣賞那裡的粼粼波光。偶爾,我會佇足於柵欄旁,納西瑟斯似地探頭看著水面上的自己,並非喜歡自己的倒影,只是想著這個人兒總希望有個紅顏憐愛的,一個他心目中的女孩子。這天當我轉身離開之際,突然被破碎的水珠潑得斑斑點點,如果這是惡作劇,那麼太不會挑時候了。我帶著怒意回過頭,卻看見一個長髮的女孩子正輕笑著,她伏在柵欄外頭,下身浸在湖中。
她有一張脫俗的白皙面孔,碧色的眼睛宛如湖水,似乎不加任何妝點便能泛起一波波漣漪,那眼神是不帶媚態的,看來是那麼純淨,有人說,在塌髮狀態仍舊漂亮的女子,就是真的漂亮了。我問她為何浸在湖中,她俐落地沉了下去,接著在不遠處躍出水面,在晨光下,我看見那條閃閃發亮的綠色的尾鰭,險些驚叫出聲…。
和她談了幾句話,才知道每當我作納西瑟斯時,水底下總是有個小觀眾。我說自己每個早晨都會經過大湖,她說她將在原處守候,臨行前,還誇我可愛呢!
翌晨,我攜著吐司來到約定的地點,與她共進早餐。我席地而坐,剝著吐司餵給她吃。當她凝望遠處,散發著不可親近的氣質,像森林中飄出來的使者,只能遙遙欣賞,但接過我手中的食物時,那真摯的目光卻可愛極了,當她在我身邊悠遊,正猶如一隻水中精靈。我想給她起個別稱,叫她愛莉兒呢?太俗氣了,她像豎琴邊的佳人,那麼稱呼她何妮耶吧!
接連幾天,我在深夜溜出家門,與何妮耶在岸上幽會。我頭一次有戀愛的感覺,但不知何故,每當瞥見她的尾鰭,總感到一陣恐懼。即便如此,我仍在分手以後,帶著笑意入眠,因為這幾個夜,我似乎成了真正的人類,不是從伊甸園來的,而是在我理智控制下的,無欲的萬物之靈。而那都歸功於一個純潔的女孩子。
那個清晨是美夢破滅的開端。何妮耶想帶我參觀水面下的世界,我明白表示不會游泳,卻依舊被拖入湖中,喝了幾口水之後,我感覺眼前一黑…
那兒似乎永遠響著一種充滿童趣的音樂,像是懷孕的母親播放給未降生的胎兒聆聽的,也許是水草在波流之中細微的磨擦聲,彙集成為一種含糊的樂音。
何妮耶攜我一同悠遊,使我體驗了許多前所未有的經歷,湖中的一切似乎都罩上了薄霧,抑或是我眼前戴著柔焦鏡,如懵懂的孩子,以美麗之心度醜陋之世。但最使我凝神的,始終是那次水流逆向拂過何妮耶的長髮,遮蔽視線,她撫弄琴絃似地撥開面前的髮絲。雖只是剎那間的一個回眸,那美麗的模樣似乎連我的聽覺也受了感動。除了何妮耶之外,不斷擾動我心絮的,就是那只蚌…
它沉陷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直徑大約1.5公尺,緊閉著。看見它,使我憶起潘朵拉的盒子。當我好奇地想摸摸它,何妮耶卻連忙趕來,將我帶走了。或許裡頭住著一隻蚌精,叫芳歌拉。
夜寐時分,我躺在沉睡的何妮耶身旁,心思卻圍繞著那只蚌,它似乎有種無形的魅力,促使我不斷想接近。最後我敗給好奇心,磁鐵似地趨向那角落,在蚌口扳扳拍拍,想不到它有了反應。湖水逐漸被吸入愈來愈大的縫隙中,我穩著身子,在那兒等待蚌殼緩緩開啟。四下雖是漆黑的,我卻有種光明的喜悅,因為那開口猶如我降生的裂口,又彷彿,當我絕望的時候,可以由頭部開始,鑽入那口中,在芳歌拉的懷裡,飲著乳汁,被呵護成一顆珍珠。
蚌殼開了九十度,芳歌拉緩緩坐了起來,撥開微捲的長髮,用她那半睜而慵懶的雙眼看著我。她似乎能看穿我的想法,將頭髮甩向背後,袒胸露乳。我不發一語,只是怔怔地望著她,片刻,文明的那端開始召喚著,我掉頭游回何妮耶的居所,遠離伊甸園的盒子。
想起不曾留意過何妮耶的身軀,我朝熟睡的她看了會兒,無法分辨她與芳歌拉的異同。我感到有些不安,在懸著的心上睡去,不知何時隨之墮入深淵。
吻是女性的語言,襁褓時母親的吻、童稚時姊妹的吻、繼而是心儀的女子,當你最終深陷病榻時,她的吻將使生命歸於安寧。此時,何妮耶正溫柔地托著我的下巴,輕輕吻著,她開闊的眉宇,似乎悅樂地哼著一首愛之頌。我靜靜闔眼,想體驗她的唇的溫度,然而,我是不解風情的,吻的語言淪為污穢的淫歌,吹捧著性的欲望,令之一層更上一層。我自覺了,因而感到十分痛苦,伸手輕掩何妮耶的唇,示意她停止,她對自己突然被迫噤聲感到不解,化為犧牲的泡沫。
一雙冰冷的手順著我的胸口緩緩滑下,當它們越過下腹,我被愉悅與恥辱折磨,而握住那纖細的手腕。
「我要你來成就我。」芳歌拉繞過我面前,在我大腿上坐下。
「妳懂得人的語言?」我試圖轉移話題。
「我懂『男人』的語言,我也懂你的欲望。」芳歌拉的下半身是一雙腿,我盯著它們,陷入一種邪惡的盤算。
一陣痠麻的刺激,在我甦醒之際仍延續片刻。被中斷的高潮…,我又產生往伊甸園去的跡象,坐了起來,此時才驚覺自己的下半身也是綠色的尾鰭…。我望向酣眠的何妮耶,她似乎不以此為苦,但我已開始覺得美人魚並不是美麗的童話,而是剝削。
白晝與何妮耶同在的時光,我表面祥和,心裡卻失魂落魄,因為芳歌拉的臉龐在腦海中縈繞不去。她的美並不是人造的,素淨的一對瑪瑙色的眼睛,流露著狂態、妖艷,甚至如豹一般的侵略性。我的靈魂被那對瞳孔攫獲了,瑪瑙中心的黑色隧道,直通動物性的世界,我神往,卻又抗拒,睪酮素與腦的戰爭,似要將我的上下半身撕裂。
但在夜間,我終究屈服於她的那雙,可以張開的腿,如今那裂口不代表降生與撫慰,而是一場淫慾的夢。我耽溺於期待壓抑許久之後的爆發,當即將高潮的時候,我將因自覺離動物近了些,而離文明遠了,在厭惡與亢奮的交錯之下,於羞恥中抵達極度的悅樂。然而那刺激並未帶來快感,而像一支永無止盡的溫度計,任由欲望不斷地增溫,卻永遠沒有昇華的機會…。
我幾度在刺激中甦醒,望著下半身是綠色的尾鰭,感覺自己並非人魚,卻如閹人。
欲望凌駕於理智,它唆使我悄悄離開何妮耶,去尋找芳歌拉。黑暗之中,腦波似乎徐徐地製造一種催眠似的說法 - 她會是引導我自欲望中走出的明燈。
芳歌拉將我迎入她的天地,我猶如獲得救贖一般,投入她的懷抱。我看不清她的腰部以下,伸出手緩慢地探索。她見狀,握著我的手,順著胸口下滑,我正在腦中構築著柔美的曲線時,被突如其來的終點驚醒。她的身體終止於腹部,底下是一片廣大而柔軟的平原…
「你幻想著我的雙腿嗎?」芳歌拉說,「我的下半身是一整塊的蚌肉呢…」
我悲從中來,伏在她的乳中。無法被餵養成珍珠,但我的欲望將如整串的珠,連向遠方,永無止盡,作為一件可見之物,它也許被陳列著,人們將道:「這是他的性欲,多麼顯而易見之惡,枉費他努力做著文明夢。」
那時,我似乎能看見自己悲哀的眼神,像一個懂得繁衍的孩子面對著母親的乳房。
「孩子,你過份成熟了。」那個母親說:「即使那Y染色體的帶原者也不曾有這樣的自覺。」
但純潔終究是墮落了。
班斕的視線中,何妮耶出現了,將我自芳歌拉的懷抱中拉了出來,她不發一語,帶我直往湖面游。我感到後悔萬分,但四周消失的童樂告訴我為時已晚。隨著上方的光線愈來愈明亮,我又逐漸失去意識。
窗簾透著陽光,我惺忪地看看鬧鐘,已是晨起時間。我稍微坐了起來,以手肘支撐身體,望著不遠處的那個宛如小生命的器官,晨間它總是精神奕奕,甚至以脈搏提醒著自己的存在。我淺淺地報以一笑,接著忽視它的興奮,逕自梳洗去了。
面對鏡中的那個人,我沒有心思作納西瑟斯,只喃喃絮語。「何妮耶不過是被禁錮的女人,芳歌拉呢?社會化的、卻被腰斬的完整靈魂。你致力於粉飾太平,潛意識裡的欲望卻是汙濁的。」
今天那段湖畔的路途,將是孤獨而落寞的。
依凡斯 2011.09
※ 這篇文章搭配的音樂是Bruno Nicolai譜曲,電影《Eugenie》的片頭、片尾曲〈Skyscrapers〉(1970),聆聽與否,格友可自行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