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機旁的聽眾朋友，今晚有一位非常特別的來賓，來到直播室，首次接受媒體的訪問。他就是周先生。」我用我在節目中慣常的開場白歡迎著他。不過，他確實是我無數受訪者當中，最特別的一位。

  「王小姐好，大家好。」周先生腼腆地靠近麥克風說。

  「很高興你願意來到我們的節目裡。相信很多聽眾都很好奇，周先生你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你可以跟我們說一下嗎？」

  「我可以分辨一個人是不是在說謊。」他目光注視著麥克風說。從他進入直播室後，至今他還沒正視過我一眼。

  「那你豈不是有超能力？」我羨慕地問。

  「唔•••」他抿著嘴思考片刻，接著說：「不算吧。我只是強烈感覺到某人在說謊而已。」

  「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有這種能力的？」

  「應該是小學吧。不過媽媽告訴我，我大概一出生就擁有這種能力。」

  「怎麼說？」

  「我剛生下來時又黑又瘦，加上眼睛小又單眼皮，長得不是那種讓人想多看一眼、多抱一會的嬰兒。 媽媽說， 那時任何人只要抱著我，勉強說我可愛的話，我便會立刻嚎哭，彷彿是對說謊的人抗議一樣。」

  「還好吧。哪有嬰兒不可愛的？」我看著他那雙分不出張開抑或閉上的眼睛，打圓場說：「而且，男生有像你這樣的眼睛才有個性啊！」

  話一出口，他面色一沉地看著我。雖然，他的眼睛小得讓我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看我。他神情肅穆地說：「你說謊。」

  「我•••我哪有說謊？」我心虛道。

  「你說我小得可憐的眼睛長得有個性，你在說謊。」他篤定的說。

我馬上擠出甜美的笑容問：「可是，那只能算是客套話罷了，不能算是謊話吧？」

  「不是真心的話，就是謊話。」

我無法反駁他的話，不過亦不能苟同。只是覺得感覺怪怪的，但又說不出那裡不對勁。

我只好隨即改話題問：「所以，只要你覺得某人說謊時，你便會像剛才一樣，出言指控他說謊？」

  「是。我會像突然被惹怒一樣，並且不能容忍，直接指出他在說謊。」

  我脫口「喔」了一聲，因為我想到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整個社會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謊言。人與人之間經已演變成依仗虛偽來維持彼此的關係。客套話、場面話、以及那些所謂美麗的謊言，全在不知不覺間成為我們生存的一部份。

  而在我眼前的，卻是一個不能容忍謊言的男人。

  他如何在這個人們說謊說得跟呼吸一樣自然的世界裡生存？

  我開始對他的人生產生興趣。

  「那你豈不是沒有朋友？」我刻意把用輕柔的聲線，藉以化解剛才的尷尬。

  他無奈地點頭道：「當我進入小學，學會表達自己之後，我便無法過正常的社交生活。」

  「小學？小學生應該還好吧？」

  「同學是沒什麼，是老師們。」他的視線再次回到麥克風上。「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坐在我旁邊的同學考試成績不好，老師雖對他說「下次要努力便可以拿高分」，可是我知道老師在說謊。於是我問老師「明明認定同學很笨，再怎麼努力也沒用，為什麼還叫同學努力？」老師被我看穿一樣，當場滿臉通紅。從此老師便對我有偏見。總之，每天接觸大人們的時候，我都快被逼瘋了。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一直教我要誠實的媽媽，為什麼大人們一直在說謊？她只說等我長大後便會明白。」

  我覺得他好像一頭被逼在水裡生活的白兔一樣痛苦。

  「那麼，你的成長一定很痛苦了。」

  他緩緩地點頭道：「每天回到家的時候，便是我最開心的開始。因為媽媽從不對我說謊。」

  「你爸爸又怎麼看待你的能力呢？」

  「爸媽在我小時候便離婚。不過，我想他應該不大喜歡吧。至少他離開媽媽，便是因為我戳破了他對媽媽說的謊言。」

  雖然只是一瞬之間，我心中竟罕有地對受訪者產生憐憫。因此，我沒有追問細節。什麼謊言破壞一段婚姻，再明顯不過。他的人生已經可憐，我沒有必要在他其中一個傷口上洒鹽。

  我只好再次改變話題：「在職場上順利嗎？可是我想沒有老闆會喜歡你這樣的員工，同事就更不用說了。」

  「是的。在現在這份工作之前的日子，我連想也不敢再想起。」他不禁地搖頭，表神猶有餘怯。

  「可以理解一個不拍馬屁和不能接受同事拍馬屁的人，下場是如何。我心同感受。」

  「你也跟我一樣嗎？」他像一個被放逐的外星人，在地球遇到同鄉一樣興奮。

  「我自問不適合勾心鬥角。所以我很喜歡DJ這份工作，一個人在直播室說著愛說的話，播放愛聽的歌。你呢？你現在從事什麼工作呢？」

  「這•••我只能說我的工作沒有多少人比我更能勝任。」他看來有口難言。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我笑說。

  「你沒說謊，我相信你。那我私底下再告訴你好了。」

  「好呀！各位聽眾朋友，對不起你們了唷。」我用可愛的語氣說。接著，我嘴角微揚，試圖以笑容打開他的心防問：「那我們不談工作，聊一下愛情吧。你有戀愛過嗎？」

  「高中時期交過一個女朋友。」

  「後來為什麼分開呢？」我明知故問。

  「我受不了她一直說謊。」

  「各位聽眾朋友，其實不管是不是跟周先生那樣擁有能夠分辨謊言能力的人談戀愛，我們戀愛，或是與人相處，本來不是必須要坦誠相對才是對的嗎？這個時候，為你們送上一首我很喜歡的歌曲•••」

  麥克風關掉以後，他突然對我說：「現在已經很少人有這種想法。」

  「很少，不代表沒有。」

  「你下班後，有•••有時•••間•••」他緊張得結巴起來。

  「有呀！找過地方喝東西吧！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從事什麼工作呢！」

  當晚，我們聊得很愉快。

  從沒那麼坦率地跟人聊過天。不用費心修飾自己的言語，也不用猜測對方的真偽，那種直接的溝通，是如此難能可貴。

  他也守約告訴我他的職業是什麼。

  他是美國C.I.A.的情報分析員，專責判定疑犯和証人口供的真確性。後來，當我們交往後，我更笑稱他是「人肉測謊機」。

  是的。我跟他交往。

  那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我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必須絕對真誠。幸好，我也是厭倦虛情假意的人。

  結果，我們交往不到三個月便分手。

  不過，不是他受不了我說謊。我可是在他面前一個謊也沒說過。

  而是我受不了他不對我說謊。

  我才明白，原來我也只是一個渴望甜言蜜語的平凡女生。

  終究在愛情的國度裡，不能沒有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