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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14 23:34:44瀏覽11139|回應18|推薦157 | |
坐在教會旁的籃球場邊,我的視線離不開場中正在一個人練球的少年。我思忖,那少年應該十九歲了。如果我兒子還在生的話,今年正好也是十九歲。雖然兒子已離開了三年,但一想到枉死的他,我的心不禁出現陣陣的抽痛,同時,腦海閃過無數他臉上掛著純真笑靨的畫面。 這時,身邊傳來低聲的禱告聲,我倏然發現周牧師早已坐在旁邊。我沒有望向他,儘量強忍心中的痛說:「牧師,我還是不能理解神寬恕他的事。」 「只要真心悔改,真心相信神的,神都會赦免他的罪。你…」他用柔和的聲音說道:「也應該寬恕他。」五、六十歲的他,永遠一臉祥和,但說話卻極具感染力。 我漠視他的話,伸手指向籃球場中的少年說:「你看。」 我感覺牧師隨著我指的方向看,我們變成一起看著正準備投球的少年。少年緩緩屈膝,身體亦稍微沉下,同時他將球舉到額頭上,接著膝蓋倏然打直,手臂順勢一揮。籃框宛如發出巨大的引力,把球牽引進去似的,球離開他的手後,在空中畫出漂亮的弧線。結果,球穿過籃框發出「咻啪」的聲響,然後球落在地面「咚、咚」地彈跳著。 「我已經不能諒解神赦免他,又怎能原諒他?」我轉臉冷冷直視牧師道:「若果他沒有殺害我兒子的話,兒子現在應該也在打球。」 身為基督徒的我,從沒那樣不尊重牧師或其他神職人員。可是,自從這少年在一個星期之前出現在教會時,我的內心起了重大的變化,尤其對神的看法。 也許,自從少年殺死我兒子的一刻,一切早已變了。 當時十六歲的兒子,正在籃球場練球。不知道什麼原因,與後來出現的少年發生爭執,相方起了肢體衝突,兒子被推倒,頭部撞上硬物。少年因害怕逃跑,沒有報警。頭部大量出血的兒子錯失了急救的黃金時段,被人發現時已回天乏術。 當天,兒子成為所有媒體的焦點,社會輿論更一面倒站在我們的一邊。同時,幾乎所有時事評論節目更延伸到青少年霸凌的問題。不過,就那麼一天。隔天出現女藝人與友人喝醉打傷計程車司機的案件,一下子整個社會沒有人關心我的兒子。之前那些說得振振有辭的名嘴,不再提起兒子死掉的事,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不過,我完全不在乎,我只在意法庭如何制裁那少年。 誰知道,法庭只判少年誤殺罪名成立。而因為那不知所謂的少年法,一個星期前,他服刑完畢。他奪走我兒子性命的罪過,社會彷彿就那樣與他一筆勾消。更可笑的是,這些年來支撐著我的教會,居然為他受冼,宣示神赦免他的罪。 「牧師,公義公平在哪?社會上找不到,我就認了。但為什麼在神那裡也找不到?」 「公平,神與我們的定義並不一樣,祂對我們都是一視同仁的。因為在祂的眼中,我們每個人都有罪。」 「哼。」我嗤之以鼻。「那麼,如果我殺了他之後,再誠心向神悔改,神是不是也會赦免我的罪,讓我上天堂?」 「是的。如果你真心悔改的話。」 「好。很好。」我喃喃道。 「請你不要亂來。罪之總歸,就是人不信神,懷疑神的旨意。」 「牧師,我堅信主。可是我不是聖人,我只是一個失去愛子的平凡父親。因此,請原諒我將會犯一個錯。」 「你不是將會犯一個錯,你是做了一個決定。」牧師頓一頓說:「一個錯的決定。」 「你知道嗎?在兒子出生的一刻起,他便成為我生存的意義和人生努力的目標。他被殺之後,我不但無法替他做點什麼,現在還眼睜睜看著兇手重獲新生。作為一位父親,我為此感到無比的憤慨。我能做的,便是為我兒子討回公道。反正世人都有罪嘛,不管我犯錯也好、刻意做錯也好,只要之後我真心向神悔改,神也會赦免我的罪,不是嗎?」 他閉上雙眼,嘴上念念有詞,我猜想他在祈禱吧。 「牧師,對不起了。」說罷,我便站起來離開。 我才走了兩、三步,身後傳來牧師的聲音:「你打算怎麼做?」 「想辦法買支槍,然後殺了他。」 牧師聽了我的話之後,沉默不語。我也不再理會他,自行離去。 突然,他從後追上我的身邊說:「我有一個朋友,也許能幫你。」然後從口袋拿出紙筆,寫下一個地址。 「誰也無法改變我的主意。」 我不耐煩地應道。 「沒有人要勸你。」他一邊把紙塞到我的手中,一邊低聲說:「我認識一個人是賣槍的,相當可靠。」 牧師居然介紹我去買槍,真的讓人始料未及,我不禁當場愣住。 他隨即解釋,他深知我事在必行,與其看我跟不認識的三教九流人士打交道,倒不如讓我去可靠的地方,應該會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反正我也不知道在哪裡弄支槍到手,我便收下他的紙條。 翌日,我才知道牧師在作弄我。因為依據紙條上的地址,我來到的不是龍蛇混雜的夜店,或是有一個兇神惡煞的老闆正口咬雪茄,看著色情雜誌,待在位於小巷暗角中某家裝滿鐵窗的破店。 我來到的是一家拉麵店。我有點不知所措,但再三確認後,肯定沒有到錯地方。 拉麵店的門上掛著一個一面是「營業中」、另一面是「休息中」的塑膠牌。塑膠牌受到時日的洗禮顯得殘舊,但「營業中」的那面仍努力地朝著店外招攬客人,固執地履行自己存在的責任。不過,依然改變不了店裡一個客人都沒有的事實。 我輕輕推開拉麵店的大門,站在門前迅速環視店裡的情形。狹窄的店面只有五、六張餐桌,只有一名身穿廚師服的人,坐在位於店鋪末端的收銀機前,我猜想他就是老闆。他正目光呆滯看著放在桌面上的報紙,而從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和滿臉銀白的鬚根看來,他與牧師年紀相約,至少五、六十歲左右。 老實說,踏進店裡純粹是因為我人已經到了這裡。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買槍。總不能若無其事坐下向老闆說:「麻煩一碗豚骨拉麵,另外一支手槍加子彈外賣。」萬一我搞錯地方,我什麼也還沒做便被拘捕了。 正當我內心在盤算的時候,我聽見老闆問:「小周介紹來的?」 我一時沒有會意,想了一想才意會他口中的小周,應該是指周牧師。我連忙點頭。 老闆見到了我的反應,低沉地「嗯」了一聲,然後默默地走到大門,把塑膠牌翻轉好讓「休息中」朝向店外,接著鎖上大門。他在確定門上鎖後,來到我的身前。 「要不要吃碗拉麵?我這裡的麵,很好吃。」 我搖頭婉拒。我暗忖,我來這裡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辦。況且,拉麵好吃的話,不會沒有客人。 他摘下眼鏡,緩緩地抬頭,直視我問:「那麼,是用來殺人還是自殺?」他問的語氣,平靜得像在問我點的拉麵要原味還是醬油味湯底一樣。 「殺人。」聽到他的問題,我的心馬上狂跳,因為這裡真的是販賣手槍。 他把眼鏡放進口袋,接著揮揮手示意我跟著他。於是,我們一前一後走向廚房。當他走到一大鍋沒在煮的豬骨湯前,他隨手拿起鍋邊的一個大勺子放進鍋裡,撈了一撈,居然從鍋底撈了一包東西上來。然後他轉身把那包東西放到砧板上,純熟地用菜刀把數不盡的塑膠袋和牛皮紙,層層地剝開,裡面包著是一些槍的零件。隨後,我們到店裡角落的餐桌坐下。他再度戴上老花鏡,然後他用難以置信的高速,把那些零件迅速地化零為整組成一把槍,將它放到我的面前,過程一氣呵成得令我大吃一驚。 他向我比了一個「七」的手勢。我馬上從放在外套的暗袋拿出預備好的鈔票,數了七萬元給他。他把錢收好後,突然開口問了一個問題:「殺完人之後,會自殺還是自首?」 一直以來,我只是全心希望替兒子報仇,倒沒認真想過報仇之後會怎樣,所以我答得猶豫:「應該會自首吧。」 「如果你自殺的話,我賣你另外一支,給你八折。」 我露出疑惑的眼神。他立刻解釋道:「那是警方的失槍,比較難脫手。但若果你會自首的話,那就不必了。警方定必追查槍的來源,到時候難免會拖累到我。」 「那麼,我還是用這支好了。」我不想連累任何人。同時,我把手槍和他從口袋拿出的幾發子彈收好。 他抿著嘴,好像為了沒能把警槍推銷出去而感到不忿。接著,他又突然問:「報仇?」 「嗯…為了兒子。」 「兒子?他怎麼死的?」 我想他這類江湖人物,也許會支持我的做法,所以我大概把事情告訴他。最後我補充說:「一想到在天堂的兒子,有一天會遇到殺害自己的兇手,我就覺得不忿。」 老闆不禁失笑說:「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我奇怪?」我指著自己鼻尖問。 「首先,誰上不上得成天堂,從來都不關任何人的事。人只要管好自己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再者,你不爽那兇手上天堂,所以才要殺他,這個邏輯就不對。因為你殺了他,也改變不了他上天堂的事實。如果他能上天堂的話。」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不公平而已。」 「那就更怪了。覺得不公平的話,你應該找神算帳才對呀?是祂讓他進天堂的。」 聽到他的話,我一時感到語塞。 「我看你,報完仇還是自殺比較好。」他再次向我比了一個「七」的手勢。「看我們那麼聊得來,我算你七折好了。」 原來他說了那麼多,全是為了遊說我買警槍。我苦笑道:「不要再說服我了,我是不會買那支警槍的。」說罷,我獨個兒走向大門。 「我只是替你分析情勢。」他緩緩地眨著眼說:「你上天堂後,少不免會碰見神,但你對神那麼不滿,我怕你們見面會尷尬。唯獨自殺,你才不會上天堂。不過,你倒是永遠無法見到你的兒子。唉…」他搖著頭嘆道:「由始至終,最可憐還是你的兒子。」 提起我的兒子,我難忍傷痛之情,原本把門拉了半開的手也停住了。 「本來,人的生命即使結束,並不代表人生就此終結。」 我不禁皺起眉看著這個只顧著推銷警槍的人。 「一個人的人生,會永遠存活在愛他的人的回憶中。可是呢…」他邊說邊指向我的腦袋說:「你兒子的人生每天只能擠在一個充滿仇恨與哀怨的空間裡。還不可憐嗎?」然後他一臉認真地說:「我看你報仇後,應該認真考慮自殺的事。那把警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為…」 我沒有聽清楚他接著說的話。我只是忽然間發現眼前這個口口聲聲叫我報仇、勸我自殺、哄我買槍的人,他所說的話,全都讓我重新考慮該不該報仇的事,讓我重新審視我早已偏離的思想。 是不是什麼地方出現問題呢?還是不知不覺間,傷痛和仇恨令我成為問題的本身?正當我想得出神的時候,外面有客人把門推開。 「要不要吃碗拉麵?這裡的麵,很好吃。」耳邊傳來柔和、熟悉的聲音。我定神一看,看到那張永遠保持祥和的臉。 「牧師?」 當我仍一臉錯愕的時候,周牧師已搭著我的肩,把我帶到其中一張餐桌坐下。 「小周,你每次介紹來的客人,都很難做成他們的生意。」老闆裝作埋怨的語氣說。 「那你要檢討一下你的推銷技巧了。來兩碗豚骨拉麵吧!」 「好!」老闆大聲用日文應道。 待老闆進了廚房後,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低聲問:「牧師,他是什麼人?」 「一言難盡。」 「你是怎樣認識他的?」 「同學。」 「高中?」 「神學院。」 看著那張祥和的臉,我忍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怪自己在見到老闆時沒發現他和老闆年紀相約的事,更居然相信他會介紹我去買槍。我不禁拿出藏好的槍,仔細檢視它,我懷疑那只是一支仿真度極高的假槍。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牧師一眼,他卻裝作沒看見。 不過,那天我還是誠心向牧師道謝。他不但救了我,而且老闆的豚骨拉麵,真的很好吃。好吃到我沒有把外賣的那支手槍和子彈帶走。並不是由於我不確定那是否貨真價實的槍,而是我已不需要它了。
註: 本故事純屬虛構,沒有雷同沒有巧合。尤其,真正的牧師絕不需要如此迂迴地去救贖需要救贖的人。 這個故事,其實在我心中蘊釀很久,因怕錯誤表達某些意思,遲遲沒有動筆。下筆前特別向周曉暉傳道請益。特此感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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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