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剛被送到這裡的第一天，眼神雖然充滿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可是，我從他們的眼中，仍然看到他們對這裡的好奇和未來的憧憬。

  雖然，我覺得這裡明明是一個煉獄。

  經過短短三個月的光景，今天我暗地裡仔細觀察這二十雙眼睛，我什麼也看不見了。雖不至於眼神空洞，但至少毫無生氣，活像沒有靈魂的機器人。我不認為他們覺得快樂，他們的臉上沒有童真的笑靨，木然的表情只散發著大人們承受現實壓力的感覺。那是四歲兒童不該有的沈重感。

  看著他們，我的心在絞痛。

  當初立志成為幼稚園老師，是因為我喜歡看到小孩無邪和無憂的笑容，希望能親手帶給他們更多的快樂。可是，校方的教學取向，讓他們接受著填鴨式的教育。這間接讓我變成滅絕他們童年的劊子手。

  我再也受不了，受不了自己違背當初的理想。 因此，趁著學生睡午覺的時候，我去見校長。

  校長年約五十，可是保養得宜，打扮後絕對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她身材略胖，長相端莊，予人可信賴的感覺。五年前，我讀到一份關於她對幼兒教育的訪問，她鼓吹的「啟發教育、快樂成長」讓我決定投身成為幼稚園老師。最後拿取執照後，更有幸來到她管理的幼稚園工作。

  不過，這幾年一切都變了。

  幼稚園變成兒童的煉獄。

  踏進校長室，我還沒有機會向她表明來意，她便搶先說：「郭老師，又有兩名學生的家投訴你的教育方式了。」

  「校長，我正是為了此事來找你的。我不認同校方現在的教育方式。」

  「現在的方式，有什麼問題？」她神態自若地說。

  「逼小孩背誦他們不明所以的唐詩，逼小孩背記不該記的乘數表，逼小孩背唱莫名其妙的英文歌，逼小孩抄寫小學程度的國字。」我嘆了一口氣問：「他們只有四歲，有必要這樣抹煞他們本來該有的快樂童年，去逼他們學那些超乎他們年齡的事嗎？你本來的教學理念到哪裡去了？」

  面對我充滿質疑及挑釁的問題，校長氣定神閒的反問我：「你不知道每個父母都覺得自己的子女是神童嗎？更多的是，他們覺得只要子女得到適當的指導，子女便會出類拔萃。這是大部份父母的理念。而學校的理念，正是配合他們的理念而已。說白了，他們就是追求子女有出衆的表現，好讓他們可以在Facebook上貼文說「我不到四歲的兒子已經背完乘數表」，或是「我的小公主會背李白的「將進酒」了」之類。這樣，他們會有多大的成就感啊！子女的成就和父母自己的成就早已縛在一起，他們根本不在乎子女有沒有快樂的童年，他們只關心可否炫耀子女的能力。他們只擔心人家小孩懂的東西，自己的小孩會不會罷了。」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

  「但當多數人都這樣認為時，這已經跟對錯無關，這已成為一個趨勢。現在的父母只想子女能贏在起跑點，不過大家都這樣想時，結果便把起跑線越推越前。而作為校方，我們只是配合家長們的要求，對我們的教育方式作出調整。」

  校長其實說得沒有錯。我只是不甘心本來正確的事情被一些俗稱為「怪獸家長」改變，更一發不可收拾像病毒般擴散至整個社會。而最可怕的是，成為「怪獸家長」的人從不認為自己是「怪獸家長」。

  我懷著一絲希望對校長說：「校方應該堅持本身的教育方針以及理想才行。」

  「理想？學校上下總共有三十個員工，大家都需要養家糊口。我可以為了理想而不顧他們的生計嗎？父母是消費者，他們有權選擇把子女送到那一所幼稚園。如果我們做不到他們的要求，他們自然會把孩子送到別的幼稚園去。到時候，學校的三十個員工家庭怎麼活？對，追求理想很重要，但是若沒辦法生存的話，就什麼理想都不用談。」

  我無法反駁校長的話。只是，她在我的眼中，她不再是一位校長，而是一個生意人。
  我黯然地離開校長室，默默地走回教室。走在那短短的走廊上，牆上掛滿小孩的照片。看著照片中那些天真爛漫的笑容，我想起當初讓我成為老師的動力。
  回到教室，小孩們剛巧也一個一個的起床。凝視著他們失去童真的眼神，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站在小朋友面前，仔細看著他們每一張臉。等我將他們的臉烙在我的腦中後，我興奮地向他們說：「請把你們的乘法表和所有書本全都收好。從現在到下課為止，我們什麼功課都不要做。」

  他們聽到我的話後，臉上全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們好好的玩一個下午好不好？」

  在教室寂靜了幾秒之後，終於有一個小朋友率先舉手高呼：「好！」然後歡呼聲才響遍教室。

  我知道，他們很快便會遺忘這個下午發生的事。

  可是對我而言，我卻永遠不會忘記今天他們此起彼落的純真笑聲。我辭職後，這些笑聲將會成為我堅持理想的動力。

  此時，耳邊又響起校長說的那句話:「理想很重要，但是若沒辦法生存的話，就什麼理想都不用談。」

  不過，我是一個沒有理想便無法生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