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田園的憂鬱

1.  青年地主

恣意的少壯貴族，現在回到田園來了。

和哥哥相商著，把田地分到一半後，他成了這個地面上的主宰者。

當時德意志的鄉村，還只是斯坦因行農奴解放後纔三十年左右的時候。地主仍具有封建時代領主那樣的權利。他們在政治上有參政權，宗教上是支援者，且又持有司法權。

小小一國一城之主!俾斯麥初次有著幸福的感覺。

他專心一意地努力農事。一向討厭空論、愛好具體實際的他，對農業發生了很深的關心和興趣。

恰似統一意大利的英雄加富爾(Cavour)，在退隱於格林仁農園的十二年內崛起一樣，俾斯麥回到田園以後，一天一天地發達起來。

他在鄰近的大學裡走讀著，研究農業、化學和植物學，學習簿記，自己做著出納。

他騎了馬巡視農地，研究地質，調查種子，觀察氣象，和老百姓談笑風生，研究著他們的生活和心理。

這樣白天巡視農園，入晚回到家，完全像再生了的 一樣用功讀書。

現在，潛伏在他體內非凡的素質，如同春風襲夜，突然一齊開起花來了。

農事並不化費他很多時間。所以農園生活，可說是他的讀書時光。

他在晚年常這麼說:「我今日所有的一般智識，是我在沒有什麼特別事情的時代學得的。住在農園的時代，我購買很多關於思想事業的書籍，並且貪食地把許多書全都讀了。」

他特別精讀的是歷史，尤其是英國史。其次，他讀了社會科學的許多書，其中也有法蘭西的社會主義者路易‧白朗(Louis Blanc)的著作。在外國語的文學中，特別熱讀了莎士比亞。而他最喜愛的作者，是詩人拜倫。

他又讀了地理。把二十卷德意志地理書，詳細地讀了。這在後來議會中討論時發生了效用。他比任何一個議員，對他們自己的選舉區，都知道得更詳細。

他有著絕倫的記憶力。讀過的東西，過目不忘。這事在他從事於實際政治以後，發生了效用。之後歐洲各國的政治家，在和他論的時候，都臣服於他的博覽強記。他的智 識不是在學園內學得，而是在農園中貯積起來的。

2.  旅行又旅行

僅只農事和讀書，還不是他的生活的全部。

他大喝、大嚼，賭博，追求女性。並且他的學生時代的狂暴戾氣，依然緊隨著他。

一天，他去訪問一個朋友，那朋友知道他要來，惡作劇地閉緊了門，堆疊著椅子，使他不能進來。於是，他就轉到院子裡，對準了那個朋友的家族和客人歡談的大房間天花板，隔著窗開了手鎗。天花板的壁粉，紛紛地，雨一般落在那些人的頭上。大家都因這過分的狂野粗暴，喪了膽。

他的狂暴和品性不好，成了他結婚的阻礙。他和鄰近的姑娘訂婚了，這是他第三次訂婚。可是她的母親，無論如何不承認這個婚約。於是解約。他一生不忘記這個怨忿。

想醫療這個煩惱，他去英國旅行。這時他二十七歲。船駛進英國的哈爾(Ha)港，正是星期日，他登了岸吹著口哨，旁邊有個英吉利人警戒他，說星期日不許吹口哨，於是他轉過身，回到原船，匆匆地開船，往蘇格蘭去了。

其後經過了瑞士，回到家裡，他恍然地痛感自己故鄉的狹小了。

「波美累尼阿州，在我是太小了!」他一邊痛切地這樣感嘆著，一邊在爐邊讀著拜倫的傑作切伊爾特‧哈洛特的旅行(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讀著詩中主人泛著輕舟，從這島到那島，從這國到那國，旅行的故事時，他幻想起旅行來了，並且想旅行到很遠很遠的國家。

「在這個狹小的普魯士，要稱心地舒展我的才能，畢竟是不可能的了。與其在波美累尼阿的僻村，照顧著豬和小麥而老去，毋寧賣光了這一切財產，在放浪之旅中了此一 生，不也是大丈夫一世的快意事嗎?」

旅行去吧!

「對啦！到很遠很遠的國家旅行去吧！」他這麼一想時，什麼都不怕了。

「到什麼地方呢？」他想起地中海的碧波。

又想起黑髪、嫩飢的義大利女人。

「像拜倫那樣，從義大利到希臘去吧？」他心裡描會著橄欖芳香的南國山河了。

「不！地中海太近了！到東方去吧！到東方去！」他這樣叫出時，胸中湧上了不能抑制似的愉悅抑制，不自主地像孩子般地從倚子上跳了起來，喊著：

「對啦！到印度去！到中國去！」這正是東方具有的魅力。正是引誘亞歷山大大王到印度，並且使凱撒和拿破崙夢著經略亞細亞的不可思議之力。

俾斯麥想到印度去，並且開始做旅行的準備了。

他先找同行者，勸說好友阿爾寧，得到他的贊成。

可是，預備與他同行的阿爾寧，忽然和他妹妹阿爾維娜戀愛上了，訂了婚。並且說印度不去了。

吃了 一驚的是俾斯麥。他的東方旅行之夢的代價，竟是將唯一的談話對象─他的妹妹，給奪了去。

於是，他也中止去印度，決定在波美累尼阿做農民了。倘使像他預定的那樣到了印度去的話，歐洲史一定會和現在不同了吧？阿爾寧的戀愛，也可說德意志帝國成立的一個因子。

後來有人問俾斯麥，為什麼中止去印度？他回答：「仔細想想看，我覺得印度人沒給過我什麼損害呵！」這是說，他想到了沒有和英國一起到印度去壓迫印度人的理由，所以中止了。

去印度是中止了，可是旅行意念卻沒停止。他只要一有空，就遊歷著歐洲各國。

他的旅行，自英、法、瑞士、俄羅斯、匈牙利、義大利、西班牙起，以迄瑞典、挪威。並且他從旅行之地寫許多信寄給故鄉親友，自社會風俗的人事以至山容水景的詩趣，不遺巨細地報告著。

這個旅行癖好，漸漸使他成為人物。旅行所及於古來人傑的影響，是讀史者不可忽視之要點。

3.  生之厭倦

田園的憂鬱，激劇地侵襲著他。

他現在三十歲了。農園的工作，已不再以如最初那樣的新鮮趣味激動他的信心了。僅以讀書旅行和酒，他的浑深精力是消耗不盡的。

他寫著：「到現在已經五年了，獨自住在鄉下。鄉村地主的生活，已再也不能忍耐了，幹一下公務員吧？還是到遠地旅行去？我這樣在心中討論著。再這樣住下去住，那是太無聊了，真讓人發狂。有教養的人，獨自住在鄉下，大約都會發生這樣的心情吧？」

有時又寫著：「近來任怎麼喝，都不能醉了。覺得能喝醉的往昔，真可戀念哪！」

正在這時候，他最愛的妹妹又給阿爾寧娶了去娶，於是他真正感到孤獨了。

他寫信給新婚妹妹：「啊！若說近來的日課，那就是每天兩次巡視推滿橘子的屋子，每天一次巡視羊的廄舍，每隔一點中巡視家中四個寒暑表，輕輕地叩著晴雨計雨，再有，把家中的鐘都開個準，遲報時的，只有書齋裡一個鐘了。啊 ！大體都是這樣生活呵。」夾雜著他的輕鬆幽默與諷刺。

他試試再去做一次公務員時，只一兩個星期又和上司吵架，辭職了。代替哥哥做一下州會議員試試，不久就說：「我自己倦了，馬也倦了！」而不再出席。

他曾自嘲說：「在人生之流，趁著各時的興致，沒有舵地獨自流去。波浪有沒有將我打上岸的日子？──今日，連這事我也不關心了。」

這種厭倦侵襲著他。

抱著絕倫的精力和非凡的才能，因為時運不濟，庸庸碌碌地在田園裡終老的英雄的心情，不亦可哀嗎？

四. 英雄睜眼

1.  功名心的覺醒

俾斯麥即將發現自己的日子 到來了。

一八四五年，他的父親死了。於是，他因為繼承了射恩豪孫的家產原故，離開了克尼荷府，移至祖先之地了。

他找到了租借者，把克尼荷府交給了他，就和波美累尼阿的農園告別，交代完事務已是傍晚時分。

他為了和舊日的山河告別，走出家屋巡禮了牧場，田地，森林和小河。

他曾這樣寫著：「我忽然發現了愛馬的白骨。這是七年悠長的歲月，曾載我走著的卡萊勃。和牠一起，我曾幾次走過了荒野，平原，湖沼，家屋──和住在這家屋裡面的許多人的身邊！現在，我的半生在回顧中蘇醒著，幼年的嬉戲，都歷歷地浮現到我的面前來。

「現在忘著將沈的落霞，想起了青春的珍貴，叡智，財富和健康。都在追求無益的快樂中浪費了，悔恨和悲哀滿溢在胸坎。回到家裡，自己手植的許多樹，好似在怨懟著我別去的無情。比這更感動我心胸的，是齊集在我家前面的農人；為了明天就要迎著陌生人作主人的那種悲哀，老者任眼淚流淌而下，我幾乎哭了出來。」

他一方面是狂暴剛強的人，然而不可思議地卻又是易感傷的男子。那種即使做了首相，遇感傷大事，毫不顧忌在人面前慟哭之人。

現在的他為住慣了的故鄉樹木、田地、池沼和人，情緒纏綿得不忍離去。

為什麼要那樣痛苦地別了舊日山河，到射恩豪孫去啊？

因在那兒有公職等著他。有著謀求離那兒的家很近，易北河的堤防監督官的希望。倘使那個職司做出好成績，可以謀到州會議員的，爾後便是國會議員了。再後呢？再來的路，一直上去，直上青雲了嗎？

使他傾心於射恩豪孫的，是功名。

田園的憂鬱給他的教訓是：他並不是像父親那樣在鄉下草木般朽去的人；他體內不只有著俾斯麥家的遺傳，也有著門肯家的遺傳。

母親所賦予他功名心的血液，在他壯年的身軀裡，奔放地流動起來了。

他該走的路，不是鄉間，而是普魯士王國的政治，是歐羅巴的政治。

從天涯的一角，有凜凜然的聲音，正向著他心內的英雄呼喚：

到射恩豪孫去！到柏林去！

馬車夫在黃昏的天幕下揚鞭時，車子轆轆地走著鄉村的道路，克尼荷府的家，在薄暮中隱沒了。

2.  信仰的回復

又有一個變化，在俾斯麥身上發生了。那就是他的愛和信仰的發現。

從他位離克尼荷府的數年前數，這個波美累尼阿州起了宗教復興運動，他熟識的許多家庭的人們，都脫離了自由教會，而漸次歸至路德教派。

瑪麗‧馮‧達登，也是其中一個。她是美麗的圓臉姑娘。並且是俾斯麥朋友莫利拖‧馮‧白朗肯堡的未婚妻。她第一次遇到俾斯麥時，一見就對俾斯麥發生了深沈的戀愛，但她是已經訂了婚的人，也是宗教心誠篤的人。所以這事，他對自身也沒有告白過，他下決心要救俾斯麥的靈魂，叫他復歸基督徒。

    這個純真的年輕女性，便是要給俾斯麥找一個好妻子。他將好友郁亨娜˙逢˙波特加馬介紹給他。

    他和莫利脫結婚後，一天，邀了俾斯麥和郁亨娜到附近的山上去逛。這是兩個人相識的開始。

    那時，劇烈的流行性感冒狂襲著波美累尼阿，很多的人相繼的死亡了。瑪麗也因為看護母親的流行性感冒而傳染了，陷入了危急。在她的臨終的枕邊，喚來了俾斯麥，他在痛苦的呼吸下，這樣哀求他：「請在我死以前，在我面前，作一次禱告吧！」

    強硬的俾斯麥，也終於屈服，在瑪麗氣絕以前，跪下來向上帝禱告了。這是從他十六歲之後相隔了十五的祈禱。

瑪麗的死，初次給他了深刻的悲哀。對於母親的死，父親的死，都不曾哭泣的他，卻在這純真的女性死骸旁邊慟哭了。

    正如他所說的：「由於死而在我心坎中發生了未嘗預期的空虛，這在我，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經驗。」他是那麼的被悲痛之情打擊了。

他覺得瑪麗的靈魂是不死的。他初次覺得有所謂永生這事。

過了數週，他向郁亨娜求婚，她很早以前就愛著他，只待著他宗教信仰的回復，現在，在瑪麗臨終的床前，她看到向上帝禱告的俾斯麥，她將以一生獻給這個非凡的男性，這是上帝的旨意。兩人訂婚了。

一切如瑪麗的希望進行了，不可思議的命運，竟由這年輕的女子，給了俾斯麥信仰和妻子。

3.  婚約

俾斯麥對郁亨娜的感情，不是普通的戀愛。浪漫主義的他，被無數女性的明眸皓齒迷惑過；訂了三次婚，並且與幾十個女子相知交往過，對於青年應有的純情，在少年時就已告別了;而郁亨娜，也不是個，具有足以撩起他浪漫情懷的美貌與才能的女子。

她是矮小、瘦削、黒髮、灰色眸子的女子。與其說像北歐的女子，毋寧是給人以義大利女子的印象。她並不像瑪麗那樣富於理智，可是具有激烈的情感，是個速斷速行、愛憎分明的女子，她有著為其所愛犧牲自己獻身無我的那種純情。

已經中年老成的俾斯麥，所求的配偶，不是夢一般甜蜜的戀愛。他希求著一位能夠撫慰他內心寂寞和憂鬱，解救他靈魂的對手。如果和丈夫走著相異的路，愛好奢華的社交，以冷酷的言詞苛責著丈夫，像他母親那樣的女子，他是敬謝不敏的。

郁亨娜，恰是他的良伴，尤其對於俾斯麥，郁亨娜是足以追懷瑪麗的對象。瑪麗的關懷，藉了郁亨娜而熱烈地向他作用著。他有生以來初次發見內心的和平，感受著人的真實和愛情，春風般和熙的感情，滋潤了他冰枯的心。

他幸福極了！

可是這時他發生了一個大障礙。那就是郁亨娜雙親的反對。說：「對那樣品性不好，沒信仰的粗暴酒鬼，決不能把我們可愛的女兒嫁給他。」他們堅決反對著。

但是既已讓他發現理想的妻子，並且已得到她的允許，因雙親反對就退怯嗎？他不是這樣無用的男子。

於是，善於謀略的俾斯麥決心從憎厭他的雙親手中，把郁亨娜奪過來。

首先，他開始書信攻勢，從射恩豪孫不斷寫信給郁亨娜，大多寫著他對宗教充滿信心的生活。他說他在郁亨娜的感化之下，漸漸成了信仰上帝的人了。

這事一傳入他雙親耳朵，以宗教信仰選擇女婿為主要條件，看了這種信，易於感動的母親會先動搖，其次再感動父親，這是很明瞭的。

接著著手第二手段。而那是他的拿手好戲；是他之後向歐洲各國的外交家和德意志國內政治家慣用的手段。他有著其他政治家難以項背的天份。

一天，他訪問波的加馬(Puttkamer)家。

在客廳，他向郁亨娜雙親要求婚約的承諾:「現在，關於我對令嬡的感情，可從我的行為知道。再則，對於無益將來家庭生活的預言，我也不想辯解。因為我覺得，關於人類是怎樣易於變心這事，您們已經知道太清楚了。如何保障您們令嬡的幸福，我所能奉獻的，唯有我晝夜向上帝的禱告了。」

這是一個三十二歲男子老成的論調。展現歐洲第一外交家的巧言詞令。

但是，她的父母還是沒有動心：

「關於這個人，我們究竟有沒有聽過一次人家對他好的評語？」成見很深的父親，在心中質疑著。

那麼一個瞬間───

郁亨娜，對客廳談判結果憂慮之餘，從隔壁房間開門走了進來。

外交家俾斯麥，一看到這個機會，果斷地立即變成政治家俾斯麥──從椅子上立刻站起來，逕走近郁亨娜，突然兩手環抱著她，緊闔著她的朱唇接上個深吻。

真是奇襲啊！

這個手段，往後政治生涯中他曾幾次向威廉大帝，向德意志政治，向拿破崙三世奇襲運用!所有的對手為了這個奇襲，總猝不及備而敗北。

雙親氣也透不過來地吃驚了:什麼地方做不得，偏要在客廳裡，並且在雙親的面前，和他們的女兒接吻!

既遭到了這個出人意外的襲擊，除了肯諾之外沒有別的辨法了。當場決定了，俾斯麥和郁亨娜成了婚。

此時，俾斯麥的身心也為之ㄧ變:一直以來那種無責任的獨身者心情，從他心坎裡消逝，同時，他心內睡著的英雄靈魂，突然甦醒了!

在那由於旅行和讀書所鍛鍊下來智識中，現在又如大鐵錨地，重重地加上愛和信仰。

天生的勇氣和叡智;農園生活中磨練的思索和知識;瑪麗和郁亨娜所給的宗教心和家庭之愛;一切就緒了。

接著，就是舞台了!

他將在怎樣的舞台上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