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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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寫一段讀這首小詩的心得，但在檔案夾裡等了三個多月，卻仍下不了筆。直到最近讀了紀伯倫的「時間」，讓我又想將他找回來品味一番，低頭思索那令人感動的源頭何在。

陳秋霞作曲與張清芳的詮釋看來是完全地掌握了原詩的精神，淒美動人，令人不能不動容。據說這首詩是徐志摩當年為在英國遇到的林徽音而寫的。徐視之為「唯一知己」，寧願離開妻子張幼儀，但仍被林婉拒。後來才有陸小曼的介入。這首歌後面，其實蘊藏許多的愛情、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

全詩有兩小段，各五句，有很明顯的對應關係。此外，各小段的第一、二、五句押韻。所以如果把第三、四兩句合起來當成一個斷句，那這首詩的背後原型仍然是兩首絕句的組合。雖然在字數上有一些些微的差異，但都是三個音步，如「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所以整首詩在音調上仍是非常工整的。這可能是由於當時白話詩剛在發展初期，包括像胡適或俞平伯等人的白話詩都還難免帶有古詩的習慣。但這當然並不直接影響一個詩作的好壞，只是會使一般人在欣賞時容易混淆。

但這首「偶然」，不論是在形式、內容、或是意境上，都無疑是非常成功的作品。徐志摩把這個抽象難以捉摸的「偶然」描寫得如此動人真切，我認為，最重要的因素有四個：關於「孤獨」、「火花」、「命定」、與「懼怕」。

不管是一片雲，一只湖面，還是深夜裡航行的船，都是長期「孤獨」的代表，身處於一個廣大卻毫無目的方向的空間裡(天空，深山，或大海)。然而因著不知所以的「命定」，使得他們彼此有了交集，但也註定將來的分開。如果只有這樣，那必是最無趣呆版的紀錄而已。但兩人相遇時所激起的「火花」，卻意外地照亮了彼此孤獨的心靈，頓時發現自己在宇宙中並非真正的孤獨：因為在對方的心中看到了那最想望的面孔。詩人這裡是用「投影」與「光亮」來表達這個火花。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沒有一開始那種對「孤獨」氣氛的培養或默契，這樣的「火花」並不一定會使人珍惜。如果不是有一種暗暗的「命定」在背後，就沒有那種因不可抗拒、無力回天、而出現的遺憾。

但是真正把這個遺憾推上「淒美」的藝術之巔的最重要理由，乃是因為「懼怕」。「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與「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兩句看起來是一種豁達超越，好像很冷靜的為對方著想，但其實是懼怕面對自己內心真正的波動，懼怕如果真的可以在一起時又該如何面對現實，與懼怕被對方看穿那說不出口的真實。惟有這種懼怕之感才表示出那情感的鮮嫩真實，毫無虛假。沒有這層懼怕之感，情感就變得太直接、太單薄，也就少了那流傳千古的味道了。

所以，許久的「孤獨」使自己以為不再有情，交會的「火花」重新翻攪了一池春水，不可抗拒的「命定」為自己擺脫了責任，而內心的「懼怕」卻讓這一次偶然成為一個扎心淒美的遺憾。「孤獨」、「火花」、「命定」與「懼怕」四者造就了一場「偶然」之美，美的令人屏息，美的令人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