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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預言?:讀楊佳嫻〈在詩淪亡的前夕〉
2015/03/05 13:10:29瀏覽1878|回應0|推薦9

王道維

〈在詩淪亡的前夕〉    楊佳嫻

 最叫人悵然的,是稀有的美麗在這極不相稱的年代仍因過剩而貶值……

                                              ── 羅智成〈黑色鑲金〉

於是我讓呼喊的聲音

越過這稀薄的大氣

標語和學說淹沒最後一棵樹

光線失去剪裁的對象

城市的避雷針上

穿刺著愛

我們高傲的美學

只剩帶血的犄角,浮出水面

 1999.10.24

這首詩是女詩人楊佳嫻21歲大學中文系畢業前所寫。對一個正值青春又才華洋溢的文藝青年來說,該如何回顧自己多年來所熱衷學習的正統文學呢?沒想到從詩題就先令讀者跌了一跤,以為自己看錯了:詩正在淪亡?!

背景與結構

似乎猜到讀者的疑惑,詩人開場就以羅智成的名句作背景的提示:「最叫人悵然的,是稀有的美麗在這極不相稱的年代仍因過剩而貶值……」在古典文學與藝術中,「美」本應是世人所追求歌頌,是稀有高貴且不能以金錢來衡量的。但如今即便「美」委屈她自己現身於這個的時代時,還竟被嫌過氣還而鄙夷呢!這可真是「美」的淪亡啊,怎能叫人不悵然?──身處與這個醜陋的時代(註一)

接下來,詩人用這短短僅八句的小詩來描寫詩淪亡前夕的景象,以兩句為一個單位,總共4組以1+3的方式來完成整首的意象。第一組(前兩句)是以「音響性」的效果凝聚注意力。後三組(六句)是用「視覺性」的描述來強化所指控的內容。其中視線所引導的方向是從下方、到上方,再到下方;有遠觀也有聚焦注視,有靜物也有動作,讓讀者彷彿有身歷其境的震撼效果。讓我們就一步步來看詩人是如何在這字數不過半百的小詩中把這場淪亡大戲描寫得驚心動魄,卻又精巧有系統地將自己的詩觀隱藏於其中,作無聲的抗議。

超時空的呼喊

起首兩句是詩人以「代言者」的身分承接羅智成的悵然所發出的吶喊:「於是我讓呼喊的聲音/越過這稀薄的大氣,向地球以外的世界呼求但是這句話有個技術性的問題,這個「讓…越過」的用法有力道不足之嫌。為何不直接寫「於是我向天空呼喊…」?可能的原因是這樣的呼喊(為了不讓「美」繼續貶值)其實已經存在許久了,但都沒有果效。所以詩人才決定轉向地表以外,要讓整個宇宙來聽到,要讓文學之神來見證。用「越過」而非直接的「穿過」,可能是為要對抗第三句的「淹沒」,表明這些「標語和學說」就算淹蓋了地表的樹木與美學,卻不能攔阻詩人向上天呼求的聲音。

但這句話仍有個理性的問題:以人類來說,四百公里的大氣層應該是「厚」的,如何會「稀薄」?我相信詩人曾為此有過一番琢磨:使用這個看似有違直覺的「稀薄」來描寫大氣時,不但暗示將要窒息的迫切感(與第三句的「淹沒」呼應),也展現出一個在空間上拉長鏡頭,遠距縮小(Zoom out)的效果:彷彿聽者(讀者)正如文學之神般置身於宇宙的高度來接受到這個呼喊,而因此必能主持公道。同時這樣的空間感也暗示出她所呼喊的「淪亡」並非僅是一時一地的事件,更是個普世性的災難,一個沒有盼望的末世。

此外,詩人在這裡藉由對「崇高」的呼求將「美的貶值」與「詩的淪亡」作了無縫的銜接與移轉。畢竟,「美」與「崇高」是兩個藝術表現的最高級形式,都指涉到物質世界中沒有實體對應的純粹概念。因此,這兩句詩的文字背後也間接表明詩人對於詩所關切的第一個要素:。並且,她也願意將這審美的判斷交予崇高的文學之神(而非普羅大眾),尋求在永恆中真實的定位。

不知是出於無心或是有意,詩人在起首兩句就安排了在理解上不是那麼直接的句子,而且在後面並沒有再多作呼應或解釋,這似乎有點令人費解。但如果以上所解讀的角度正確,這兩句詩反而因為充滿想像的空間而為之後所描述的淪亡景況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機會」(神蹟出現?),就在讀者你我的手上。

人為的世界

接下來的三組(每組兩句)的詩將焦點拉回了地面,以靜態呈現的方式描寫出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原來在這個詩的世界裡過多的不但不是美,甚至也不是醜,反而是許許多多人為的「標語和學說」!與象徵自然的「樹木和陽光」成明顯的反差對比。同時間,「淹沒」這個動詞顯然表現出這些人為理念多而無當的堆積,又與暗示創作者巧思細心的「剪裁」相對比。這樣強烈的對比間接顯示出作者認為詩所應有的第二個要素:自然的精緻

嚴格來說,所有的藝術與文學作品(包括詩),都是人為的。但他們仍然可以是自然的,只要是從創作者內心真誠流露而出,並且在普遍人性的深刻關懷中與觀者(讀者)產生共鳴。為此,好的作品也不可能是粗俗的,也無法過於雕琢。唯有在創作者真心投入的精緻創作中,才能讓最細膩的心靈得著感動。事實上,詩人自己的作品就以精緻雅潔的風格在當代年輕詩人中獨樹一格。

愛之死

到了第五、六兩句,也就是全詩的核心。詩人帶我們從水面上抬眼一望,就看到那本來是保護生命的避雷針竟成了無情的兇器,將「」賜死而陳屍於城市高樓之上,向眾人宣告這個千百年來從未退色的主題已被執行了死刑。「穿刺著愛」而非「刺穿著愛」,表示一個完成了的動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雖然「標語和學說」似乎是無意且逐步地「淹沒」了最後一棵樹,但在高樓上用避雷針作兇器一定是刻意而為的謀殺!這裡作者雖未說兇手是誰,但我們可以從「城市」一詞得到啟發,似乎是暗示快速變化的現代社會已經使人失去對真摯情感的期待或感受,當然也就也奪走詩的生命。而其中,詩人認為最重要的元素就是:

雖敗猶榮

最後,整場淪亡大戲結束於一個淒涼的異象,彷彿在一片死寂中才注意到那「標語和學說」的大水之上有了動靜:我們高傲的美學/只剩帶血的犄角,浮出水面」。這冷冷的一撇,不看還好,看到了更令人毛骨悚然。

先看「帶血的犄角」這個象徵。首先,「帶血的」意味著那是有生命的,不是冷酷無情的。這可與之前的「」作呼應,表示這場屠殺不只是理念之爭,而是「生命」與「非生命」的戰爭。其次,唯一殘存而浮出的是相對堅硬的「犄角」,也是草食動物身體中唯一堅硬的部分。這暗示在大水淹沒之前,地面上曾有一場激烈的戰役,是詩人心目中的正統詩觀奮力反擊人為的「標語和學說」。但畢竟一個是吃素的而一個是噬血的,前者終就敗落被而殺(那個被避雷針刺穿的愛也許就是這生物的心?)。所以我個人覺得這「帶血的犄角」的象徵是非常有力且成功的,也反映出作者認為詩應該有的第四個要素:有活力的生命

我們現在再回過來看倒數第二句,詩人這裡用「我們高傲的美學」來製造全詩終結前在朗誦語調上的高潮。從形式上來說,「美學」兩字似乎是與前面的「標語和學說」類同,讓人乍讀之下不太理解:美學豈不也是一種學說?甚至用「我們高傲的美學」難道不表示也止不過是他自己的觀點?如果是朝某種自我反諷的方向解讀,又會與本詩其他句子的調性衝突太大。若非作者失手,這裡的表達也未免太過自信大膽了,彷彿是說自己美學觀點的勝利或失敗等同於詩的興盛或淪亡。

但是如果我們從頭到尾讀來,會發現當作者在寫到「我們高傲的美學」時,已經悄悄地把第一句的「」變成「我們」,也就是將原來在諸天之上觀看的讀者或文學之神拉進來,成為理所當然支持詩人的陣營,成為「我們的(當然也包括其他有共同理念的作家)而加重了此句的分量。因此「美學」一詞在這裡反而有某種寧死不屈的味道,連結到起首羅智成所談整個無價的「美學品味」。這使得「高傲」兩字表達出詩人一生以此「美」為榮的抱負,甚至在被世人唾棄的最後一口呼喊中仍將之高舉,雖敗猶榮。讀詩至此,很難不掩卷三思。

不能寫詩也無所謂?

欣賞完詩人楊佳嫻如何在這短短的小詩中描繪出史詩般恢宏的末世景像,讓我們稍稍整理她在詩中所隱藏的詩觀,包括「美」、「自然的精緻」、「愛」與「有活力的生命」。前兩者是關於詩的形式,後兩者是關於詩的內涵。所有經典的文藝作品都必定在內涵的深度與形式的豐富上互相搭配協調,才能但給後世歷久不衰的感人的力量。

其實若多讀一些楊佳嫻的詩與對她的介紹,就會發現這的確就是她作品中不斷流露出的個人風格與其努力經營的方向。其實詩人自中學起就是以參加文藝營為生,後來進入正統科班接受完整且豐富的古典文學訓練,練就一身普通作家難以企及的文字鍛鍊能力與優雅氣質。但同時,身為六年級後段班,與網路世界同步成長的經驗又讓她可以比前輩作家更深入地接觸到現代虛擬世界。可以想像,要在這兩種幾乎斷裂的世代中取長補短,保持著創作活力又不落於俗套媚眾,中間所曾有過的掙扎應該一般讀者難以體會的。

其實這首詩似乎還有個「續集」,是詩人在此詩寫成後一年整所發表的〈大水之夜(見註二)。那是描述詩的世界被標語學說淹沒後,作者靈魂潛回大水深處挖掘自己遺骸時所見:「穿過靈魂虛掩的門/卻看見整個時代都堆滿了雜物」!於是感嘆道:「你還在意甚麼/當愛在顛簸中找不到座位/眼淚一吹就熄/一百年不能寫詩也無所謂」。

失去美,沒有愛,還寫甚麼詩呢?真希望這一切只是個夢境……

 

附錄一:

對於許多人來說,受到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可能以為詩本來就應該要唯美浪漫並充滿生命。但其實這「古典的」審美觀在當代文學中已經非常少見了。甚至不少後現代詩人搬弄著文字的玄虛好像發表甚麼深刻見解,但是在被看破手腳後就會發現沒有真正深刻的內涵。這其實是整個時代風潮的問題,從1980年代起在西方藝術界甚至已有「藝術已死」的觀點(例如美國著名藝術哲學家亞瑟‧丹托(Authur C. Danto),《在藝術終結之後》)。畢竟如果現成物的拼貼都能成為美術館的座上賓,藝術價值就不再決定於作品外觀形式上的優美或精緻,而只在於理念上的新奇趣味。這也是為何後現代的藝術作品總要跟著一堆哲學術語來遮掩自己的單調與貧乏。類似的情形在文學創作中也有不少,讓「美」或「愛」這些古典藝術創作的重要元素,幾乎被刻意排擠而被請下了舞台。

 

附註二:

 

〈大水之夜〉  楊佳嫻

我們曾一起在城市下沉的遺跡裡

挖掘自己的遺骸

那佈滿魚雷和煙花的海面

節慶過去了

審判過去了

被風聲驚醒的人們

紛紛爬上天線觀望旗幟的走向

 

葉子有焦慮的顏色

河流帶著皺紋下墜

誰能置身於震盪之外呢?

穿過靈魂虛掩的門

卻看見整個時代都堆滿了雜物

 

而我們受傷的手指沿途滴血

道路都被指標佔滿

你還在意甚麼

當愛在顛簸中找不到座位

眼淚一吹就熄

一百年不能寫詩也無所謂

20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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