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大學一班學生通常在40至50人左右，除非是導師，否則一個老師想要認識全班學生幾乎不可能。頂多，老師能叫出全班名字已經很了不起，但絕說不上人人都熟，更別說特別疼愛的學生了。一屆一屆的學生，宛如流水東逝，要建立永恆的師生情誼，是非常難得的。

　倒有一個方法可以感受老師對學生是否真的疼愛？那就是老師會不會拿這個學生來開玩笑？並且，語帶真誠關懷。

　有一回，我與學弟們打籃球，好強，一個不小心，搶籃板的時候，人往下墜，腳踩到了學弟的腳背。立刻，我的腳脫臼了，頗為嚴重。學弟馬上送我到一家接骨所治療，從此，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三天兩頭便要承受腳傷的痛，而且，有時痛到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那時，王老師是我的中國哲學史老師，他是這方面的權威，講課語帶情感，總在時代蒼涼中，試圖為我們理清一條當代應走的道路。王老師是名師，上課不點名，學生卻沒一個蹺課的。中國哲學史體系龐大，並有文化的傳承使命感，王老師也無暇在課堂說些笑話。因此，這門課程總在嚴肅而帶心情波盪中進行，學生都很尊敬王老師這種上法。

　其實，王老師屬老莊道家氣質，能講最好的道德，但絕不古板封守，相反地，下課時卻是極幽默的。我們也公認，王老師不講笑話則已，一講總要驚人，而且，他的笑話絕非粗俗，並常常一針見血。

　就在我受傷的前幾天裡，王老師見我腳踝包得滿滿紗布，又拄著拐杖來上課，稍一打聽，就知道我打球受傷了。王老師本身也是運動好手，知道這是皮肉傷，隨著時間治療便可痊癒，沒什麼好擔心。因此，王老師絕不像其它老師總裝出一付同情可憐安慰的模樣，他笑笑地指了我的腳，大聲地對全班說：

　「這阿修真是『水尾道人』啊！打球受傷了，一定很痛吧！」

　說罷，全班大笑。因為同學也知道，這傷不算什麼，在大學生涯裡，總是不可避免這樣的經驗，因此，就開開玩笑看待吧！笑一笑，腳也不會那麼痛了。

　其實，班上同學大笑同時，卻也有點羨慕著我。他們發現，一代老莊權威，竟然知道一個小毛頭的名字，而且，在原本都不講笑話的課堂裡，竟語帶輕鬆地用「水尾道人」來消遣一下學生。同學們總覺得，王老師其實對我很好，似乎有超越其它同學的樣子，因此，很多人倒都吃味了。

　王老師確實對我很好，他總是對我說真話，不管稱讚，還是責怪，都是為了我好。甚至，有時王老師還會跟我講些內心話，讓我這二十初齡的學生，感動不已。我深深知道，王老師是將我對待成最疼愛的學生的。

　「水尾道人」是閩南話，出自黃俊雄的布袋戲，意思就是凡事倒楣的人。但這個詞又不是很悲觀、消極的意味，而有些幽默，當用到這個詞時，往往是帶著輕微的譏笑，但這譏笑又不是真的譏笑，而是有點站在你這方，對你有點感同身受。當王老師以一代權威笑我「水尾道人」時，我真的感到溫暖無比，心下也笑了。

　過了一個星期，再上課時，王老師第一件事先不上課，開頭便說：「水尾道人在不在啊！」王老師明知我在課堂。

　我當然是瞬地便站起來，但因腳傷未好，加上課桌擁擠，一不小心便又撞到傷處，神經馬上反應痛到極點。同學又笑了，真是毫無半點良心。

　倒是王老師不再開玩笑，緊接了一聲：「小心！」說完，便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片藥膏，說：「這藥膏聽說很有效，是我的學生從大陸某處帶回來的，聽說是名醫調配，專治腳傷，一帖見效。回去貼了，不要再成為水尾道人了。」說完，便交同學傳給了我。然後，繼續講莊子的逍遙遊。

　這帖藥膏，看來年代久遠，大概真是名藥，恐怕是王老師珍藏了一段時間的。後來，王老師又拿了一帖，沒多久，腳傷真的好很多，我心裡總是感謝王老師對我的疼愛。

　但王老師其實不太表現他的功勞的，《老子》有句話，叫「功成弗居」，王老師總是那麼鎮定、輕鬆，他絕不以為是他的功勞，治好我的腳傷。一切，總仍在平平淡淡中，輕輕渡過。

　然而，我怎能不感受王老師的好？我知道當他語帶消遣時，是把我當成最親近的學生了。王老師其實是有點傲氣的，對大部分的學生，他大半不認識，即使叫得出名字，也仍屬平淡的師生情誼。至於像我這樣能被老師開開玩笑的學生，就沒幾個了。

　當學生的，最喜歡這種感覺了，你很清楚老師不是真的消遣你，而是透過這樣的表現法，告訴你，你已經成為我的入室門人了。在中文學界裡，常出現這樣的例子，我極有幸，成為這例子之一，而且，這老師是人人稱羨的王老師啊！

　我畢業後，常與王老師往來，而王老師見我愈加成年，當然就不再叫我「水尾道人」了，但仍是語帶幽默與我閒談，真是把我當成自己孩子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