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嚴重腦幹中風後,需要龐大的醫療及看護費,便把台北建國南路的房子賣了,搬到新店山上,這樣可以空出一些錢。從此,張老師家外不是車水馬龍,而是青山白雲,以及我們這些定時、定期都會去探望他的師朋學生。 張老師生性樂觀、幽默,但為苦病折磨久了,總是不免有消沉惆悵的時候。況且,張老師家較徧遠,我們這些學生,總不能無時無刻都待在張老師身邊的。大部分時間裡,張老師經常獨自面對青山白雲。 我不知道張老師都在想些什麼?但對病後的復健,想必會愈來愈懶的。大凡人的惰性如此,每天重覆一樣動作,又不見得有起色,再大的毅力也會磨平了。張老師這種病,認真做復健,也只能維持在相同的狀況,是不可能好起來的。 據張老師說,後來都懶了,除了醫生特別叮嚀,否則乾脆不做復健。十多年下來,張老師的身體,愈來愈差。有時,我握著張老師的手,彷彿就像摸著冰塊一樣,說明血液循環不好,狀況很差。 張老師也知道自己的狀況。但令我們佩服的是,張老師仍在無聊之餘,大量創作古典詩。原本,張老師的古典詩在台灣就屬一絕,只是數量並不多。但病後,不僅數量超前數倍,而且品質愈高,幾乎與張老師最欣賞的王維、杜甫、李商隱比高了。任何人看了張老師這樣的病裡乾坤,都要佩服不已。 張老師病中的古典詩創作是有目只睹的,但在閒聊時,他仍喜歡一語帶過:「不然,你叫我做什麼?一天又睡不了那麼多覺!只好寫詩!」我們知道張老師是說閒話,這精神,換成別人都做不來的。 張老師又喜歡說笑,說自己的身體是好不了了。又說某時又要去複檢,又要在心臟開刀之類的話,語氣中,好像是一個久病的老人,又在抱怨自己的身體不行了。張老師甚至說:「再活大概也沒幾年了!」 我又想到張老師說的,只要活到五十歲就可以了的話。現在張老師已六十餘歲,算是「賺到」十餘年了。張老師語氣略帶輕鬆地說:「夠了」。 有時,張老師不免消沉,久病的煩悶,總會說出一些「生不如死」之類的話。有一次,張老師跟我們閒聊,那時在座的有余校長及王老師,張老師說:「有時想想,乾脆一死算了。像上次的九二一大地震,為什麼不乾脆房子倒塌,將我壓死算了!」 我們聽了都心中不忍,馬上搬出要好好活下去之類的話,鼓勵張老師。 接著張老師又說:「我這病,是好不了了。當初,要不是在三總病倒就好了,一走,什麼事都沒有了!」 我們又安慰張老師,說老師您還有兩個孩子,都聽話懂事,也要為他們著想。 張老師淒愴,又說:「最近看到電視很多燒炭自殺的。要不是我中風,手沒力了,真想轉動輪椅,跑到廚房扭開瓦斯桶,悶死自己算了!但是,又轉不動瓦斯開關。」 說完,張老師淒愴地哈哈大笑,顏上神經不能自主,像在自我解嘲。我們聽了,則仍是心中不忍,卻又不曉得說什麼安慰的話。 倒是張老師的看護劉阿姨搭詞了。她從張老師生病便一直看護至今,大概是最瞭解張老師的人了。見了張老師說「乾脆被九二一地震壓死」、「想要開瓦斯中毒而死」之類的話,便對我們說: 「你們才不要聽張老師亂講,他其實怕死得要命。說什麼要到廚房開瓦斯,有一次,我才走出去門口丟個垃圾,你們張老師就一直叮嚀說:『廚房的瓦斯有沒有關好?窗戶有沒有打開?』你們張老師呀!其實怕死的要命。」 我們都笑了。張老師也大笑,連假牙都掉了出來。 其實,人生就是這樣吧!當身強體壯時,大概不會想到什麼叫病痛;當事業飛黃騰達時,也不會想到要相信宗教;當真的有可能活不到五十歲時,就希望自己能活過五十歲,而且,愈久愈好。 張老師病的這十餘年來,或許因病痛太深,偶爾會想到「死」外,其它時候,應該都是倍加珍惜現有一切的。張老師總想在目前情況下,還能捉住人生可以擁有的事物。所以張老師努力創作,希望能在當代古典詩壇,留下「詞宗」的地位;有時見到美食,也多貪了幾口,想說萬一明天真的起不來了,至少今晚還有吃到「五更腸旺」。 張老師的確是怕死的。那個人不怕死?只是我們都未臨其境,因此也沒有資格多講什麼!而張老師把我們當最好的朋友、學生看待,講話語帶自嘲幽默,無非想讓氣氛更輕鬆罷了!有時候,如果能開玩笑地面對死亡,那麼當死亡一旦來到,或許沒那麼可怕! 但最近,我想張老師是真的會想到「死」這個字的,因為他的兩、三個好友,真的不只是開玩笑而已,而是真的死去了。我想,張老師一定在許多面對青山白雲的時候,認真地想到了「死」這個字。 只是,張老師絕不會認真地跟我們講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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