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讀的大學校園寬廣,從宿舍到上課教室,總要走上十分鐘的路程,沿路會經過一條排水溝,因為兩側遍植林木,我們都賦予它「百花川」的美名。每到秋冬時節,會落下片片樹葉,略有詩意。 班上一個女生,清晨來上課時,隨手在百花川邊檢了幾片掉落的樹葉,便攜到教室,擱在書本邊,也算是有點詩意的學生。 那時我們上徐老師的國文課,排在早上第一節。通常徐老師不會準時進教室,但我們卻自動自發,會在班長的代領下,念誦課文,朗朗書聲迴繞在文學院間,更具詩意了。 徐老師進教室後,看我們仍在念誦課文,也不阻斷我們,他總是放慢腳步,走進同學之間,在課桌椅間的走道緩緩慢步,檢查著同學的聲調是否正確?有時,他也會邊走邊吟唱古調詩詞,和我們的念書聲,唱和一片。 這天,當徐老師走到那位女同學的桌前時,看到女同學隨手檢來的那片樹葉,便取了起來,走到講桌前。我們想,徐老師大概又要跟我們講課外的常識了,今天,應該是關於這片葉子的故事。 果不其然,等我們念書告一段落,徐老師便捻起了葉子,一臉嚴肅地對我們說: 「同學們讀中文系,一定要懂《詩經》,這是古代最偉大的智慧之一。《詩經》云:要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從草木鳥獸之名中,體會人生哲理。」 我們正襟危坐,心想《詩經》真是偉大學問,不僅是中國詩歌總集,更是生物學、博物學,應該好好理解。 徐老師捻起手中的葉子,仍一臉嚴肅對我們說: 「同學撿的這片葉子,叫做相思樹,顧名思義,含有相思的情境,是很有意境的一種樹。」 底下的同學都想笑,但都忍住不敢出聲。 那片葉子不是相思樹,而是白千層,兩種葉形接近,但相思樹較細長,白千層較短較寬。在百花川邊,兩側都是種白千層,最明顯的就是白千層的樹幹,會一層層地剝落,因有此名。這絕對不是相思樹。 我們卻不敢指正徐老師。 我接著想到徐老師總是一臉嚴肅地講著許多天文地理時,我們是否該相信?最誇張的一種說法是:徐老師說宇宙隱含著嚴謹的物理秩序,但中國《易經》的偉大,卻可以歸納整理,甚至調整這個秩序。當然,做學生的難以理解到這點,但徐老師說以他的功力,可以知道台灣一年會有幾個颱風?而徐老師他們也有個密法集會,眾人以念力可以驅逐颱風,使它不來侵襲台灣。 我們真覺得這是太偉大的學問了,竟然可以讓颱風不來,因此對徐老師也就充滿崇敬之心。然而,這麼大的學問,卻分不清楚相思樹與白千層,卻又叫我們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我們都忍住不敢笑,臉上仍是一付受教的表情,但在心中則暗暗笑著徐老師的迂,連相思樹都分不出來。 後來,徐老師將這片白千層葉交回給那位女同學,並且勉勵這位女同學,要好好地認真、認識在我們周遭的事物。女同學很冷靜,點了點頭,虛心受教。 其實,徐老師的可愛,真是沒話說了。大學生問題本來一堆,而年輕氣盛往往也會亂提問題,如果換成別的老師,那麼我們早就出以辯論的態度,並指正老師的不對了。 但對徐老師,我們卻不會的,他總是以最純真的心,融入他的生命。不像部分老師,是以生命外的學問態度來看待事情,也就缺少了直指生命本身的精采度。況且,這世上那有人什麼學問都懂的道理?人類必然有錯,差別在於,你是否對於不明的事物,又明說知道,而且強辯,並不容他人指正?那樣,才是真的不懂的人哩! 話說回來,假如對一個不是很重要的枝節錯誤,卻能陶醉沉浸其中,並以為樂,又不傷害他人,那麼,這不是值得原諒嗎?就像徐老師,可能到現在他仍以為白千層就是相思樹,但那又何妨呢? 強分白千層與相思樹,只是植物學者的工作,但對尋常凡夫而言,假如能從白千層的一片葉子,看到相思之美,不也是很好嗎? 因此,我們倒又寧肯相信徐老師關於驅逐颱風的說法了。在科學上,你絕對會笑徐老師的不知量力,人類的力量那可能預知宇宙,並改變它?這科學上有問題嘛! 然而,當你想到颱風來臨時,大部分人都只閉門不出,自管個人生命時,但徐老師可能正以念力,試圖改變颱風的轉向,那不是非常可愛的事嗎?誰愛這片土地,恐怕是很難講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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