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師才氣縱橫，缺點就是喜歡抽煙。有時一天一包，看在師朋、學生眼裡，總覺得不妥。

　據張老師說，當他在家中時，往往躲在廁所裡抽，但還是遭師母碎念。但張老師卻看得開，說他這一生只要活個五十歲便夠，多出來的便算賺到。

　在學校時，我的老師輩盡為文人，有時靈感上不來，便來煙或酒。因此，倒也沒人勸阻張老師不要抽煙，甚至還分享所謂好煙。至於我們學生，當然不敢說什麼，偶爾會有幾個撤嬌的女生，叫老師別抽煙，但張老師總是一笑置之，說「師母講我，連你都講我！」隨手，便又從煙盒拿出一根煙，笑笑抽了起來。

　終於，出事了。

　那時我已學校畢業，在金門服役，住在碉堡之中。那時的金門，通訊不便，台、金之間要通上電話，需有幾道手續。但我的女朋友還是透過層層轉接，找到了我，對我說：「你聽了不要難過喔！張老師嚴重腦幹中風。」

　我怎能不難過？張老師待我如子。因此，從金門返台休假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三軍總醫院探望張老師。

　張老師是在三總暈倒的，那時他去探望他的兄長，沒想到自己病得更嚴重。但幸好在醫院出事，來得及急救，因此沒丟了性命。

　縱使如此，張老師也幾乎為死神所奪。那時張老師全身癱瘓，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但聽覺還在，頭兩、三天裡，聽到了巡房護士的對話：「奇怪，這個人怎麼還沒死掉？」

　的確，張老師不死，許多人都視為奇跡。但起初的那些天裡，張老師的確也走過人生最難走的階段。明明嚴重生病，卻又要顧慮到來探訪的師朋學生，讓他們別要擔心，這種胸懷，大概只有張老師做得到。

　張老師生性幽默，人緣最佳，不論老師或學生，都喜歡和張老師聊天，有張老師在，氣氛一定是愉快的。因此，張老師生病，探訪的人多的不得了，當初講那話的護士，後來才知道這個「快死的人」，原來是台灣的大文豪哩！

　我去探望張老師時，一走入病房，張老師無力的眼睛略略望向我，馬上認出我來，卻無任何言語，便號啕大哭起來。後來我才知道，張老師這時候能做的事，只有大哭，或是大笑，他還不能控制自己的肌肉神經。

　我從沒見過張老師哭，更何況毫不留情地大哭？便也跟著跟了起來，眼淚也不能制止地落下。我握著張老師的手，師生兩人，足足哭了一分多鐘，像是生離死別一般。後來我也知道，幾乎來探望張老師的，除非特別會克制自己的眼淚，否則人人都是這般地難以置信傷心。

　這嚴重的中風，讓張老師失去語言能力，若不是藉著身旁看護的協助，我其實完全聽不懂張老師伊伊呀呀在講什麼？兩片飽滿厚實的嘴唇，當初是跟我們講杜甫格律的、講王維境界的。如今，卻有點麻痺、有點誇張，開合之間，努力想說些話，卻完全說不清楚。

　幸好，我當張老師的學生好幾年了，勉強猜測，還是能知道張老師的意思，無非就是感謝我來探視他、要我別擔心，他會很好之類的話。雖然都是尋常話語，但聽在我心，卻覺字字鍼入內心，此時，張老師仍是那麼大方開朗，不以自己病倒而自艾，仍要讓師朋學生可以釋懷。

　就這樣，張老師吃力地吞吐出幾個字句，令人不忍，甚至還要夾雜笑話。旁邊的看護，大概也翻譯得多了，除了講解張老師的意思外，另外多了補充，說明情況，以及醫院可能的照料方法等…..

　但有一句，連看護也聽不太懂。但我一看張老師眼神，便知道張老師在講什麼了？原來張老師要我趕快回去，因為接近中午，用餐時間到了。而且，我是和女朋友一起來，張老師一定要我好好請女朋友吃頓飯。

　我是從張老師望向牆上的掛鐘知道的，以前，我當學生時，每次和張老師聊天，時間近午時，張老師便會望牆上的鐘一眼。然後，二話不說，就請我們吃飯、喝咖啡。那時，我們最喜歡白吃白喝了。

　今天，張老師仍不忘要我去用餐。只是，他大概是不能請我吃飯了，也不能喝咖啡了。

　我又想到張老師對我講的一句話：「人生要及時行樂，多帶女朋友去吃些好吃的東西，不要等到以後後悔來不及。」張老師這句話是有感而發的，之前張老師總說要帶師母去香港飲茶，但公務繁忙，一直未能成行。後來師母病逝，張老師留下遺憾。

　如今，第二重遺憾又在張老師身上發生。我則想起學生時代，有一次在老師家中聚會，想泡一杯三合一咖啡給張老師，但水還沒開，我就沖了。張老師喝了一口，沒什麼表情，只淡淡說了：「這水還是冷的吧！」令我尷尬不已。

　我馬上把咖啡端走，並說，等以後，我一定煮一杯最好喝的咖啡給張老師喝。

　只是，這杯咖啡，張老師是喝不到了。他病後，幾乎不再喝啡啡了。至於煙，則早戒不碰。而且，原本張老師說能活到五十歲便滿足了，但今天，他卻一直努力地延續生命，希望還能為我們這些學生，多講一些笑話。

　張老師至今中風未癒，但已搬離台北市區，到新店山上家中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