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覺得現代大學生可憐,校園狹窄,建築平庸。更甚的是,校園中沒湖沒川。最重要的是,上課都在教室裡,那,怎能談上「涵養」兩字。 我有幸遇上張老師,他教授我們古典詩學。除了教室講解外,倒有幾堂時間,我們的身影是在尚稱美麗的校園中的,身處其境,彷彿詩的靈感也較為豐沛。 我讀的學校還算大,重要的是校園後方有一座人工湖,面積約一個足球場大,不可謂小。湖中,有一小島,孤零綠水之上。另又有一座小島,稍大,並以小土堤連接湖岸。兩島都種有扶疏花木,幾株青松,較大的那座並可休息乘涼,算是有幾分意境的。 湖岸遍植草木,低矮的如常綠灌木,萬年長青植物等;高大的則常尋常榕樹,以及身影更高的柏樹;但最能添增意境的,當然是柳樹了,這種身形修頤的樹種,最宜栽在水岸邊,條條柳絲輕挑水面,常惹來詩意。 尤其,有風更好,柳條便飛起來;有霧也好,朦朦一片,若隱若現,也惹愁緒;最好是下點輕雨,柳葉上的水珠,似沾似落,滴進水面,文人悄立湖岸,恐怕是承受不了這種淒淡的美。 這樣的好景,張老師當然帶我們來到湖邊,名義雖是上課,其實在於體會。 「詩」這玩意便這麼怪妙,理論一堆,遍翻韻書,也不見得就能湊上兩句。勉強寫了出來,也枯澀無味,缺的便是臨場感受了。湖邊上課,重要性在此。 此刻,張老師帶四十學生,漫步來到。有時張老師刻意穿上馬掛,更顯古意;四十學生則除一、兩位矯揉造作的人外,大部分都樸素,甚至運動服、短褲也穿了上來,倒是和張老師有點不配。 但不論如何,如果在輕霧輕雨時節來到,任你著何種服裝,都馬上進入詩意,為眼前美景所懾。平日急燥的大學生,此刻都安靜下來,聽張老師的講解。張老師此刻聲音並不大,為的是怕破壞湖水清幽。但我們都聽得很清楚,彷佛在耳際,而且感覺張老師的聲音像是會飄過湖水,穿越時空,直與唐人相接。 此時上課,並不理論,張老師通常閒聊幾分,欣賞幾分,然後隨意出個題目,要我們感受回答。題目通常不難,但有靈性的學生,則往往對出頗佳的回答。 因為這天輕霧,張老師隨口出題:「一竿煙雨釣□□?」要我們答那兩個字,填上什麼字好? 我們都覺得張老師不愧是台灣詩壇泰斗,這題目多有詩意?那「竿」字,要我來理解就是竹竿,拿來釣魚用的。但張老師卻以「煙雨」取代竹子,多有詩意,這手法叫「無理而妙」:世間那有煙雨做成的釣竿,那是不合理的,然而,一竿煙雨不是給人奇妙的美感嗎? 難在於,那□□要填些什麼? 張老師風趣,開玩笑說:你當然不能填「飛機」。一竿煙雨釣飛機,成何體統,前面上半好句,因為人工飛機,破壞殆盡。 我們當然不致於填上飛機,但要寫出頭尾相稱的事物,也得傷些腦筋。 有人填「鱸魚」,大概是實際些的人,這寫法不能說他錯,但意境恐怕不高;和這類差不多的,還有人填「鮭魚」,但同樣是魚,意境卻更低;更慘的,還有人寫「枯葉」、「落梅」等,則更加死沉了。大約這幾個同學,詩學都沒好好上過的。 另有人則填「波心」,好像有點味道,看來是靈性較高的同學,但這波心兩字,又好像抽象了些,感覺好像沒有釣到東西。類似的,有人填「波紋」、「湖心」等,就不在話下了。 同學中,當然不免多愁善感的人,很容易便拿這竿煙雨來釣「鄉愁」之類的,好像也有點味道,但還是讓人覺得刻意些。試想,大學生好不容易才離開家,到異地讀書,玩都來不及了,那裡還有時間想家?這大概是「為文而造情」了。 我最欣賞的還是一個同學寫的:一竿煙雨釣「秋月」。我想,這老兄以後八成是文學家。 秋月兩字,幾乎符合上述的種種要求:既是名詞,應是具體的事物,但又頗有抽象味道;秋月兩字,也有淡淡的思念味道,但包容程度又遠超鄉愁,讓人覺得平穩;當然,這也是無理的名詞,因為鱸魚枯葉實質釣得起來,但秋月那釣得起來?竿子一下水,秋月便化成漣漪,四處散開了。那釣得起來? 可是,不覺得很妙嗎?「一竿煙雨」是無理而妙,「釣秋月」何嘗不是無理而妙?且正因秋月永遠釣不起來,又添增永恆的愁緒感。而「秋」之為字也佳,若是春月、夏月、冬月,都沒有秋月的好。這秋天,真是奇怪的季節。 張老師也會心一笑,雖不見得是曠世名句,但平穩而富蘊味,應是佳作無疑。通常,除了學期分數高外,張老師也會贈以詩集一冊,以作鼓勵。我想,在這樣的湖水波漾中,得到張老師的詩集,握在手中大概也覺得自己是半個詩人了吧! 那一段在秋湖中談詩的課程,我深深難忘。不免遺憾:今天的學者,都沒這種蘊藉了。有時我看到某些大學,上詩選課竟然還用「e-learning」,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面對面腦,恐怕更釣不起秋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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