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師認為，學問之道無它，就是要背書。書背熟了，自然文意貫通，義理通曉。我們的大一國文課，一天到晚都在背書。

　徐老師又認為，女孩人家日後以嫁人為主，可以不必有太大學問；男孩則日後頂天立地，應承家國大業，怎能不背書？

　這講法當然無法令人茍同。但事實如此，真便宜了班上的女同學，她們逍遙快活了；卻苦了班上僅有的四個男同學，每個星期，除了課堂要背的篇章外，另外還要到徐老師家，另外抽背古文。

　有一段時間，我們四個男孩，是沒有假日可言的，每到星期六下午，就往徐老師家報到。徐老師家距學校走路約半小時，四個未來將承擔天下的男人身影，這條路走了不知幾回？

　一般課堂背書，無非背〈蘭亭集序〉、〈進學解〉、〈春夜宴桃李園序〉、〈師說〉這些篇章，並不是很難。年輕時記憶還可以，應付了事是不成問題的。

　徐老師的額外項，並不容易。第一週，是《論語》上半部十章。第二週，是《論語》下半部。第三週，是《老子》上半本。第四週，是《老子》下半本。以後，如此類推。大凡中國重要的十三經、四史名著，徐老師都要我們背起來。

　這不死人了嗎？大學生需要遊玩，日理萬機，我們那有時間背得起來？但徐老師不管，他援引當年自己的例子，說十三經他全部默熟了。況且，他也不是要我們從頭逐字背到尾，而是隨意抽一段文字，你能接下其餘的文字就可以了。

　其實，這樣等於還是全背。那段期間，我們四個男生簡直活在地獄中。

　四男之中，一位是馬來西亞僑生，徐老師對他網開一面，可以不必背那麼熟。但對我們三個本地生，嚴厲管教，背不起來，答不出來，會得到一頓痛罵。

　第一週，我們背《論語》上半部十章。我乖乖地背了，雖然辛苦，但應該勉強可以回答一點。這週，另外兩個同學較忙，他們竟敢不背書。我心想：你們慘了，鐵挨徐老師罵。

　到了考場(徐老師家)，徐老師先來一陣為人處事的訓勉，接著便要我們背書。因為我下了點功夫，雖是斷斷續續，但總是接了上來。例如徐老師出了上半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我便答：「有朋自遠來方，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看到自己能答得上來，總有一點得意，說真的，那時我真覺得能體會《論語》的真義！

　另兩位同學，因為沒背，沒一句答得出來。我幸災樂禍地等待著他們被徐老師罵了！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徐老師竟溫和地向兩位同學說：「男孩子要認真點，以後才有出息，下次要好好背書！」

　我當時又覺得，這星期背的《論語》，有點浪費了，實在不符成本效益啊！早知沒背書換來的只是這麼輕微的勉勵，就不背了。

　因為這樣的偷機心態，第二週我們背《老子》的上半部，我索性偷懶到底，也沒背了。另外兩個同學則尚處於徐老師的勉勵中，斷斷續續背了一些。

　又赴考場。徐老師先抽兩位同學：「道可道，非常道。」兩位同學雖然支支吾吾，卻也東拼西湊地：「名可名，非常名。」算是過關了。

　輪到我時，因為沒背，是一個字都答不上來了。我心裡想，應該就是輕微地訓我一下吧！

　豈知徐老師扳起了臉，正色訓我：「不認真，《老子》全書也不過五千字，你連上半本都背不起來，以後怎麼辦？該打。」

　這是我讀大學，第一次被打。徐老師修密宗的，從供佛桌上，取下一把桃花心木劍，正色在我眼前，準備施以家法了。

　我不敢有任何意見，準備接刑，誰叫我不背書呢？該打。於是伸出雙手，心下想著，桃花心木劍打下的感覺不知如何？

　徐老師說：「不是打手，要打屁股，轉過來。」徐老師打了我三下屁股。

　讀大學還被打，而且是屁股，大概說出來都沒人相信吧！我心下覺得悽愴。

　兩位無情同學，在旁竊笑。徐老師則見我可憐，說：「打你是為你好。佛桌上有些橘子，去拿來吃了吧！」

　徐老師還是很有溫情的，知道處罰了學生後，還是要疼惜學生，尤其是供佛後的水果，福報很大的。我心下也覺得徐老師的好。

　我走向佛桌前，聽師命準備取下橘子。然而，不看還好，一看供盤上的橘子，少說已經放了一個月了吧，橘皮，都已縐得不可辯認。其中兩、三顆，還發霉了，怎麼吃啊！

　徐老師見我遲疑，說：「快點拿，快點吃。」語中仍是溫柔的命令。

　我能怎樣呢？拿了顆橘子，就剝了皮準備吃。心想，屁股都被打了，還有什麼比這更慘的，吃了霉橘子，應該也沒什麼吧！

　我就這樣吃了一顆霉橘子，幸好沒什麼感覺。徐老師是非常單純天真的人，他真的不曉得橘子已經發霉了。有句話說：「愛之深，責之切。」徐老師雖然不說，但我真的可以感受得到徐老師的嚴與愛。

　這半部《老子》的背書經驗，大概是我大學生涯中，最難忘的一段經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