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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6/23 13:26:19瀏覽822|回應6|推薦36 | |
有人告訴我,沒教書後,他在賣明治奶粉,不過這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也聽說他退休後跑去做保險。你!你找他做什麼? 那年我十歲,小學五年級。童年的時光如悠游於歲月的滑板,雖懵懵懂懂但也逍遙自在。我很愛上學卻不是個出色的學生。長相普通,成績平平,家境也不富裕,所以在全班五十二個人裡,我是極少數沒補習可以準時回家的。沒參加課後輔導的確有些失望,但真正令自己感到沮喪的是,我竟惶恐地發現:新來的導師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一年多來,他不但未曾喊過我、理會過我,即便在點到我的名字,甚或是在眾聲齊喊著:「老師好!」的問候裡,我刻意加大自己的音量和笑容,他也未曾隔著他那厚重的眼鏡正視過我。 我,當然沒有徐明娟漂亮,尤其是當老師把她攬在懷裡時,她那一臉小甜甜般燦爛的笑容,真是美麗。而我也沒有李遠芬的聰明,只要她出來領獎,髮後那兩條被老師摸過的細長麻花辮使勁甩向空中,如飛地飄揚,是那麼的驕傲。但這所有羨慕也好、嫉妒也罷,都未曾動搖我心中的期盼:老師會和我說話的。只是一句話,即或是一個可以被認識的眼神也好。但誰也沒想到,他給我的竟比我想要的還要多。 那天午後,第二堂課是數學。這個號稱是當時全台北第二大國小的校園,此刻顯得格外安靜。長長的走廊回盪著此起彼落的讀書聲響,高懸在樹梢上的冬陽,透過窗口染得屋內一片亮黃,令人舒坦。彷彿循著陽光的方向,還可以聞到枝葉淡淡的清香。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一陣騷動。坐在我隔壁排的張世雄和前座的蘇俊宏,正在窸窸窣窣地扭動著。我本能地往他們桌底下瞄去,果然沒錯,他們又在傳紙條了。我為了遠離戰場,還特意將椅子往裡頭靠。但是他們兩人的動作卻愈來愈大,繼而發出怪異的笑聲,一張紙條變成二張、三張……最後你來我往揉成了一團團在空中亂竄的紙球。同學裡有人跟著起鬨,有人等著看好戲地暗笑著。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面對著黑板寫字的老師,突然一個轉身,將手上的粉筆「咻--」地往前一擲,目標準確地射中張世雄的額頭。「站起來!站起來!統統給我站起來!」頓時,全班鴉雀無聲。他那一張原本就渾圓的臉,鼓脹得猶如一隻受到攻擊的刺魨,急速地往前衝來,把張世雄和蘇俊宏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地拉到台前。粗胖的右手臂騰空一揮「啪!啪!」「啪!啪!」四聲巴掌,赤紅落臉。「拿出來!拿出來!」他歇斯底里吼著,不勝負荷的眼鏡傾斜地倒向鼻頭,那雙頰上裹著五指白粉印的張世雄,發著抖從褲袋裡交出一團被壓扁的紙球。 紙球一張張地被撥開。老師把幾乎是懸在半空中的鏡框推回鼻樑,然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用兩顆已經被糾結的怒氣擠得看不見瞳孔的眼珠子往我這邊瞪來:「你-你-給我出來!」我?我?是在叫我嗎?還來不及回神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時,我的雙腳卻已被動地、不知覺地向前走去。人都還沒站穩,突如其來「啪-」一個巨大的鐵熱掌印已經烙擊在我左邊的臉頰上。我眼前發黑、耳中一陣嗡鳴,踉蹌往後倒去。先是羞愧,而後傷痛,最終是難忍不解的淚水。 對他,我曾幻想過種種彼此可以更接近的方式,這包括:一個月二十八元的補習費、學業成績突飛猛進、不好看的臉可以變美……哪怕在他瞪著我的那一刻,我還是相信,老師沒有不疼愛學生的。但那重創的一擊,那已超越想像之外的屈辱,卻完整地粉碎了我天真歲月裡的最後一份堅持。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座位上的,就如同至今我扔不明白,他們在字條裡寫些什麼?以及我為什麼也必需挨一個巴掌一樣。 老師最終和我說話了嗎?我已全然沒有印象。但三十年了,那一記莫名的耳光,卻像一再重播的夢魘揮之不去。是當時極度羞愧的心,不敢啟口去問明原委?還是好強的個性逼自己相信,那不過是場意外的體驗?如果時光再倒回,我是否還能禁得起那一巴掌的對待?還是我已經學會了向他反詰:你為什麼要打我? 盛夏,我又回到久別的校園,獨坐在那棵相知的老榕樹下,讓褥熱的微風翻動著記憶的童年。你!你找他做什麼呢?讓它過去吧!老榕樹乘風低吟,輕撫我依舊發燙的左臉,它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後記: 今年,我們開了一個癸別已久的小學同學會,蘇俊宏沒來(聽說,他奇蹟似的變乖了!)我只好歹著張世雄問,有關自己被打得莫名其妙的摑掌事件,他老兄挺了個脾酒肚,事不關己回說:「我被打那麼多次?妳說的是哪一次?!」「你們到底在字條裡寫什麼?」我緊迫盯人,咄咄逼問。「唉!我哪記得那麼多呀……」 在人生的道路上,你記得的,別人早已忘記。你耿耿於懷的,別人不當一回事。不同的是,別人的好多次,卻是自己唯一的一次。而字條裡寫了些什麼?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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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