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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7/17 14:23:26瀏覽1314|回應5|推薦83 | |
今天是他們離婚的日子。 也是三十年的珍珠婚紀念日。 三十年前,我來不及參加他們的婚禮,聽說當天席開一百多桌,露天的流水席把街道壅塞得像是過元宵一樣的熱鬧。而我由於未能親睹那樣的盛況,心裡還著實抱怨了好一陣子。沒想到三十年後的今天,我卻成為他們離婚簽署上的觀禮者,並且是唯一被邀請的。 其實,碰上了這悲情氣氛僅次於喪禮的哀事,我根本不適合。我甚至應該找個理由躲得遠遠的。但,他和她卻都沒這麼想。詭弔的是,我也沒有拒絕。
三十年來,我一直不明白他與她之間,到底積存了多少的愛怨?想當年,他們也是自由戀愛而結為連理的,堪稱是對郎才女貌、人人欣羨的佳偶。但在共同經歷了三十寒暑的艱辛歲月後,還是躲不過宿命的安排。 難道只是為了那樣的一個理由?「轉告她,我要離婚。我不可能再與她共同活,因為這三十年來,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愛過她!」當他講這句話的時侯,決裂的口氣,讓我以為他有了別的女人。是為了女人嗎?不,他一向潔僻,他不是那種男人。可是離婚這種事,怎麼能找我來轉告呢?然而,真正困擾我的是他說的那幾個字「…從–來–就–沒–有–真–正….」。我緘默不語的回望眼前這個男人,他那恩斷義絕的表情就像是對著我說;「我 –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你….」一樣,狠狠的。是啊!三十年跟一個不相愛的人綁在一起,還生了一堆孩子,想來是真的委屈了。但多少也得給我這個傳話人的一點什麼?就算是一點面子吧! 說是三十年,其實是過長了。實際上他們分居已有六年之久。 他搬了出去,她則護守著一棟惟恐也一起喪失掉的房子。對一個五十幾歲的家庭主婦而言,苦守著房子,就好似也能握得住希望一樣。剛分居時,滴酒不沾的她常淚潸難眠,一個人獨守著孤伶伶的夜,像是可以傾怨洩恨般的,把他還留在家裡的酒,一瓶瓶的喝光。等待一個不回家的男人,變成了一種自我反芻的自虐心情,儘管它是那麼地令人摧心折肝。我擔心她喝多了,還偷偷的取走二瓶XO。 奇蹟似的,二年前她那以淚洗面的日子,竟有了改變。落落寡歡的日子像服下興奮劑一樣,忽然活躍了起來。除了週末跑去做老人院的志工外,她把精力全用在股票市場的遊戲規則裡。整日惶惶恐恐戰戰兢兢的,不是聽座談會,就是抄筆記作圖表的。一大籮筐的股票經,就這樣取代了原本還時常掛在嘴上的種種怨懟。她忙碌得幾乎忘記,自己是個丈夫六年不歸的女人了。 倒是在這段分居的日子裡,他卻經常的來找我。「不要再對我有所期望,我們之間已無可挽回。我也很苦,也不願這樣的耗下去,離了對大家都好,何況這種事在現今社會是很普遍的,可以的話愈快愈好,她一向聽你的…..」原來他始終把我當作是個可以傾訴、諒解,甚至是可以委以重任的人。但當我從他痛苦的眼神裡,看到一次比一次堅決離去的表情時,便清楚的知道,這註定是場悲劇。而何其不幸的,我似無從選擇的要在這場即將落幕的婚姻中,去扮演一個自己並不喜愛的角色。 人常言,夫妻勸和不勸離。我原以為卡在中間的自己會是個很好的藉口,或者說是最好的溝通人選,應該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但事實証明了這些都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離婚是他一直等待中的希望,而我卻像個共犯似的,盡是幫著他的把她往絕望中推去。最後,高舉雙手鼓舞離婚,竟是唯一能做的。 但就在十天前,她突然告訴我,她同意簽字離婚,並挑在那一天時,我才真正惶恐不安起來。十天,太快了吧!雖然明知這是必然的結局,但她執意所選擇的那一天,卻是始料未及的。 那幾天我的電話出奇的安靜,他沒打來,這倒不意外。但是她怎麼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呢?白天裡,我像丟了魂似的,飄飄盪盪心神不寧。到了夜晚,不是睡不著覺,呆呆地坐在床頭發愣;就是好不容易闔眼了,又突然的驚醒。從她那裡摸來的二瓶XO,靜靜地橫躺在昏暗的月光下,瓶裡的酒精閃閃發亮,像二隻躲在暗處列著嘴嘲笑的精靈:「呵!想不到,你也有這樣的一天呀...」 我就這樣整整失眠了九個晚上。直到昨晚夜裡,終於忍不住的撥了電話給她。 「明天– –明天妳真的要去簽字?」 「是啊!不是都講好了嗎?怎麼了?是他不去了,還是妳趕不來? 「哦不是….都不是。沒有啦,只是…只是妳不後悔?」這句話憋得很久,以至於語無倫次起來。 「後悔?你說後悔?喂!我的大小姐,妳沒事吧!這一點也不像你說的話。」 「沒事,我只是想…妳決定簽了,想清楚了沒?真的…真的不後悔。」我又吞吞吐吐起來。 「後悔?嫁給他不就是讓我最悔恨的一件事。妳說的有道理,夫妻原是前世修來的塵緣,既然緣份已盡,又何苦貪圖一個虛有的名份?我既已給他此生最美好的三十年,豈能連幾剩不多的時也一起賠掉?就像玩股票,有漲有跌;今天可能小賺,明天或許就要大賠了。」她顯然心情愉快,,滔滔不絕的說詞,實著讓自己嚇了一大跳。我驚訝地擠不出一句話,心裡卻抗議著:我講過這些話嗎?然後,她嘆了口氣,接著說;「唉!人生說穿了都只是個「賭」字,就算是自己的運氣不好,賭輸了。妳說是不?」 「嗯 — 。」我摀著話筒,心中百感交集。 「咦!妳生病了?聲音怪怪的。」 我故作輕鬆的岔開了話題。 「沒事,沒事,我好的很。明天,別忘了帶圖章、身份証和戶口名簿,最重要的是要穿那件我買的…..」話沒講完,她便急急插道: 「不行,不行,那一件太鮮艷了。又不是喜事,別人會笑話的。」 「怎麼不是喜事,很多人不但挑禮服,還辦桌請客呢。」 「你連續劇看太多了。」 「真的,我去幫妳買串鞭炮來放放,有空再陪妳去龍山寺收驚,求個好姻緣,慶祝人生第二春。….」我愈講愈起勁,倆個人隔著話筒笑了起來。 「你又來了,真拿妳沒辦法。再說吧!穿什麼衣服?我自己決定吧。」後面這句話是她剛學會的一句口頭禪。 「這幾天,妳睡得著嗎?」我像想起了什麼似的。 「笑死人,都這麼多年了,有什麼好睡不著的。離了也好,少讓妳一直為我們的事在操煩。」她雖然看穿了我的心事,但也對我撒了謊,因為她絕對沒睡好。 掛完電話無法入眠的我,翻箱倒櫃的從相簿裡抽出一張泛黃的相片,一張模糊了歲月的結婚照。我怔怔的看著相片裡的人,那斑駮的記憶像一臺自動播放的幻燈片在明滅的光影中重新倒帶。「哇!好漂亮的衣服,好多人啊!這是誰?那是誰?拿著小花藍的又是誰?怎麼?不是我?….」說著說著小女孩噗漱漱的淚珠滲雜著不解的妒意,從眼眶裡蹦了出來。她看著小女孩喀喀地笑了:「呵,呵…你,你還來不及來喲,來不及來嘛…呵,呵….」在幽暗的夢裡,瞬間跳動的畫面忽地嘎然而止,我緊抓著小女孩的手,愴惶的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回頭的哭著:「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淚水滂沱如雨傾注而下,順著指尖緩緩地滑過那最長最長的一夜。 我依約來到中正紀念堂的側門,早上的陽光帶點陰晦,不夠溫喣照著一雙浮腫的眼。我從皮包裡取出一個綁著緞帶的禮盒,擺到大衣的口袋裡去,這原是一個月前就準備好的禮物。但此刻,很懷疑自己是否有膽量拿得出來? 對街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走出一位也和自己一樣,笑得有點勉強的女人。她來了!果真穿了那件我買的淡粉洋裝,煞是好看。誰說她像個年逾半百的女人,她一直都是如此美麗而不易蒼老的,不是嗎?。特別是她今天這一身新娘似的打扮,彷彿看見她從昨夜裡的照片中走了出來。 但事情怎麼會變得如此?我既無法同享她當年的喜悅?又何以能面對她今日的憂傷?當年,是否因為我,而讓倆個未必相愛的人忍耐了三十年不幸福的婚姻?而今這樣的結果,難道也是我推波助瀾一手促成的?什麼是愛?什麼叫承諾?我遠望廣場前那群穿梭在鏡頭和景色間的美麗新娘,在風中飛揚的白紗,撒落滿地繁花繽紛的戀人絮語。你能告訴我,幸福的定義是什麼? 「喂!發什麼呆?我已經喊了妳二聲了,怎麼也想嫁人了?」她笑著走了過來。我這才注意到,除去一臉不自然的笑以外,她也有一雙比自己還難看的眼。 「怎麼妳一個人來?他不…..?」我天真以為事情有了變卦,突然喜出望外。 「我才不願他來接,三十年的今天,我不也是這樣被他接了出去?結果他卻來個半途拒載,我總不能就呆在那裡站著吧!我可還有雙腳,身上也還有錢,我一樣可以自己決定要走的路。妳沒看到?我連計程車都挑輛新的,算是沾點喜氣。這不就是妳說的什麼 — 什麼迎向人生第二春。」她像在背臺詞一樣順利流暢的說著,嘴角還不時地牽動著笑。 她變了,她真的改變了。無疑的,這是這幾年來她說過最精彩的一段話,多麼值得大聲喝采;但她卻意外地發現,我並無反應的低下頭去。 「唉!他也真會挑地方,簽個字竟跑到了中正紀念堂來。用走的吧!不遠的就在這附近,說是比較便宜,才二千伍而已….」她喃喃自語,聲音愈變愈小。最後她收起了笑容,拉起了我的手。 我們默默地走著,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原本就不晴朗的天空,忽地壓過來一大片烏密的雲層,也壓著我那繫著千鈞般沉重的腳步。我緩慢的移動著,深恐那包紮已久的傷口,一不小心就會滲出血來。但每一個步屢啊!卻是那麼不聽使喚猖狂地燎烙著。那始終深埋在內心深處的長久悲痛,如排山倒海般的撞擊了過來,淚終究無法抑止的滾滾而下。 當我噙著淚無助的望向她時,不禁失聲的大喊:「媽 — 」。因為不知何時,淚早已縱橫交錯了她那特意粉飾的臉龐。而她卻是一言不語,緊緊的環住我的肩,眼神篤定的擁著我往前走去。 淚眼迷濛中,我將冰凍的右手擺進了口袋,用力地搓揉起那綁著緞帶的精小禮盒,像是迫切需要得到一絲溫暖的心急了起來。來不及了?真的一切都來不及了嗎?被絲帶纏繞的右手在黑洞中慌亂的掙紮著。終於,小禮盒裂了開來.....,當我的手觸及那一串項鏈時,才恍然驚覺,珍珠原來也是如此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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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