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103.8.25中華日報副刊)
咖啡館裡時光恬適幽緩,人們對坐喁喁細談,時而輕啜飲料,時而享用餐食,動作秀雅的近乎矯揉造作。我們臨窗而坐,在等待餐點的冗長空檔,我留意起坐在斜前方的男人。
那男人四十歲上下,體格健碩,手上抓著雙層三明治,張大嘴,忙不迭地往裡送,然後驚天動地大肆咀嚼一番,那模樣何止吞得下一頭牛,簡直可以吃下一整座城市。
腦子裡倏然閃過幾個畫面:《情人》一書中,多金的中國情人宴請貧窮的莒哈絲一家人在高級的中國酒樓用餐,席間,莒哈絲的母親和兩位兄長不屑和作東的主人交談,眼神也始終不曾交會,更別說是微笑致謝了。母子三人只是一個勁兒狼吞虎嚥、大吃大喝,倨傲的態度對比著粗鄙的舉措,突顯了種族偏見的弔詭和荒謬。不過,就某種程度而言,貪婪的吃相也矮化並醜化了人的尊嚴。
最令人不忍卒睹的,莫過於《豐乳肥臀》裡,猥瑣的張麻子以細鐵絲挑著饅頭為餌,誘引喬其莎的情節。當美麗的喬其莎不敵飢餓被姦污時,嘴裡還塞著白饅頭,不住的咀嚼吞食,眼睛裡盈滿被饅頭噎出而不帶任何情感的淚水,似乎衝撞的痛苦和被掠奪的屈辱與愉悅的咀嚼感相較之下,也顯得微不足道了。在饑荒的時代,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像是祭壇上的犧牲品,以貞操和自尊心祭祀無情的天地。
現下流行的韓劇裡,咀嚼的意象便明朗多了,劇中常有一個通俗的橋段,但凡遭遇重大變故者,在哭過痛過恨過之後力圖振作,不管是俊男美女還是鄙夫村婦,總會像乞丐般徒手抓拿食物,臉上的淚痕猶濕,沾附著菜渣和飯粒。如此慾望飽滿的吃相儘管狼狽,但明明白白宣示了重生的意念與勁道。
我的目光回到那個男人臉上,他仍在大快朵頤,旁邊依序坐著他的妻子、女兒,還有幾個年紀相仿帶著幼童的女人,從他們的吃相判斷,應該屬於同一個家族。瞧他們各個齜牙裂嘴,腮幫子鼓動,鼻翼歙動,太陽穴連動,幾乎臉上所有的部位都被牽動了,好多張嘴同時嘖嘖咀嚼著,快樂而滿足,那麼真實卻又充滿魔幻的超現實感。
「小姐,這是妳的鮪魚三明治。」我點的餐終於來了,服務人員將我喚回現實。美食當前,我忽然也飢腸轆轆起來。須臾間,我的盤子已經見底了,桌上一片狼藉。我抬起頭,喝了口咖啡,正好與那個男人四目相交,我下意識擦了擦嘴,迴避他的目光。
是什麼原因讓人像是沒有明天一樣的餵食自己?在這個天災人禍頻傳的年頭裡,世事乖張無常,人在浮世裡為生存而掙扎,可是誰也留不住靜好的歲月。或許,只能渴索的、激情的、大口咀嚼食物來填補內裡的空洞,好似唯有這般用力的活著,才能夠證實自己的存在,增生更多的力量來對抗生存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