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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之鳥 序 /羅智成
2021/11/05 22:05:51瀏覽1021|回應1|推薦22
這一屆周夢蝶詩獎的評審經驗,讓我印象十分深刻。171部作品參選,寄到我手上時,還有三大箱、169本;不但數量驚人,水準也優秀、整齊。我像海灘上撿選石頭的少女,一一比對著拿在手上的卵石,丟下一些,再撿起一些;還好我可以回頭,去撿回剛丟下的,重新比對。漸漸的,最美麗、特殊的石頭便攤在眼前了。當然也有一些,握在手上後,就沒有再放下。《迷宮之鳥》就是其中之一。

對於最後勝出的《迷宮之鳥》,我的評審意見是這樣的:「…她不但熟悉各種技巧、語法與意象經營,也有豐富、多樣的語彙和知識,去完成各種主題的書寫與表現;更有鮮明的創作意識和策略,透過佈局與鋪陳,時而細膩表達情感的幽深隱晦;時而機警採擷現實世界的動靜;時而神入、投射於關心、觀察的對象,或婉轉傾訴著旅途的見聞。像個全才的演奏者,從容應付著各種演奏的場合、表達的曲目、不同的風格與不同的要求…」

原先我以為作者應該是一位資歷頗深的詩人,因為《迷宮之鳥》題材寬廣、手法多變,所選詩作多已發表過,並沒有特別為這次詩獎量身打造的作品。但是細讀之後,漸漸發現到作者成熟、改變的軌跡:有些較早的作品充滿強烈探究、書寫的熱情,「不忍割捨多餘的美好」地過度修辭、華麗堆砌;後期的詩作則顯得駕輕就熟、雲淡風輕,對各種主題,都能把握重點,從容布局;文字表達上,也更準確拿捏、文情相稱。這當中,有一貫的專注與堅持,也有明顯的質的躍昇。但前後時間的跨距並不大,所以我又猜想可能是有著巨大創作能量,進步神速的年輕詩人。

沒想到這位令我驚艷的創作者,是在我另一次評審的詩獎中脫穎而出,還有過一面之緣的陳怡芬,一位年輕、靦腆卻有著無比創作熱誠的女生。她正式寫作的歷史並不算長,但是各種詩作的題材與表達方式都勇於嘗試,十八般武藝,樣樣皆通。

整體而言,《迷宮之鳥》是一部相當難得的,悅人的詩集,帶給我審讀詩作時未預期的許多樂趣。這些樂趣來自幾個方面,最明顯的,是高於一般作品的修辭密度;幾乎每一行、每一句都精雕細琢,極盡巧思,這一點前文已約略提及。在〈撿骨〉一詩中,陳怡芬便用了以下詩行,生動應證了對此一創作傾向的自覺與耽溺:

「此後我定時服用一帖濃縮典籍
針織各色魔幻的喻依,嬉遊
於意象拼貼的紙迷宮裡,猶恐
活得像一句俗濫的俚語
被詩厭棄」

這是相當典型的陳怡芬風格:新鮮、靈巧的語彙,華麗、豐富的意象,加上突破語法慣性的表達,總能迅速吸引讀者的注意,喚醒他們的感官,目眩神迷於繽紛的文字花園。

陳怡芬喜歡運用各種修辭工具。我甚至從字裡行間,就可以感受到她搜羅、編織、組合出這些美麗字句時的快樂與自得。特別在廣義的意象經營(imagery)方面,無論是比擬、隱喻、詞性轉換,她都極為得心應手,並展現出對特定喻體、喻依深刻的理解,以及對「詩人破格」閱讀效應的熟悉。在〈窮途〉中,她如此宣示:

「我的愛已是死亡的辭令
卻掀動潮汐令鳥群疊飛令你心跳狂野
文字如鏡,而我
羞愧如紙」

在喻詞前後反差巨大的各種意象,衝擊著讀者的想像,形成閱讀的張力,令人不由得去思索這些強烈情懷的依據,從而對她的書寫態度產生凜然的關注。的確,她的書寫態度,一直吸引著我。因為在她的作品裡,洋溢著某種耽溺的品質,也會不時透露出各種創作處境與心路歷程,其中有不懈的反省與苦索,高度的專心與投入。在〈迷宮之鳥〉的同名詩作,可以看見近似的表達:

「我們舌間馴養的小小鳥
有時傾向於自閉
喜歡靜靜地彼此舔舐
在月牙留守的窗口
令一枚吻去校正失義的造句」

關於意象的鋪陳,陳怡芬確是箇中高手,像一個細心的室內設計師,或電影導演,親手調整各種場景或擺設的細節,在〈維持寂寞的方式〉,她不厭其煩地描述:

「女侍遞來幾款
聲形甜美的微笑
像仰角23度的軟太陽
斜切過杯沿淺淺流動的日常」

這樣繁複、具體的表達,賦予這場下午茶特殊的立體感與戲劇性,很容易把讀者帶進情緒的現場,去體會寂寞時特有的專心。

豐富的想像力是陳怡芬另一項優勢,既可以幫她做更廣泛的投射,去揣摩新的對象、嘗試新的主題,又可以聯結到許多陌生遙遠的事物,從而擁有更新、更多比擬的素材。(這應源自某種熱切的創作人格、廣泛的閱讀與好奇吧?)當這些恣意馳騁的想像形諸文字,每個讀者都能輕易感受到這些意象表現的奢侈與華麗。

但是,駢賦般的修辭不一定是優點。它有時會超出「文質彬彬」的適切比例;可預期的反慣性表達,也會讓讀者彈性疲乏,唯有堅持精準、關注整體,超越捧著滿懷花材,一意想填補訊息空隙的焦慮,才能跨過「可信賴的敘述者」門檻,向讀者一方面展現述說的真誠與感染力、一方面維持舞者乾淨俐落的身影。

所以,在熟習各式的修辭技巧與意象經營,開拓出寬廣的音域同時,陳怡芬也漸漸卸下過度鋪陳與美化的衝動,試圖透過對事物本質的掌握、透過更自然的述說語調,去實現詩意的表達。像這首〈停火〉就是一個例證,它寫的是背景差異巨大、婚姻不和諧的老人終於死去,卻在香煙裊繞的靈位前,成為庇護老伴的神明:

「生活繁殖出經年的雨季
黑白婚紗照與牆面一同癌變
他的手錶、栗鼠灰大衣、紅標米酒
和凶狠的話全被施咒,打包帶走
她用剩餘的時間練習
忍受一種漫不經心的痛」

在〈播種〉中,她如此表達思念:

「天又黑了,馬不停蹄的黑
日子是除不盡的餘數
我如芭蕾女伶般憂傷
上緊發條,生活僅是音樂盒裡
一曲反覆的獨舞」

我們可以發現,在這些詩行裡,不必要的裝飾和美化減少了,語言變得較為樸素,語言的份量卻更重了;原本溫柔舒緩、曲折婉轉的語法也更被凸顯出來。那是年輕創作者特有的刻意與友善,帶著濃濃的詩情與畫意,娓娓向讀者陳述著內心的風景。

在她幾首近幾年參賽獲獎的作品中,這樣的改變更為明顯。我們可以看出每首詩都有其清晰的思路或書寫策略,每個段落都有自身的功能,不會以上一句的華麗去干擾下一句的華麗,內容與形式更加均衡,創作的心力從詞彙的刻鏤中釋放出來,擴大的格局承載了更多的訊息,更深邃的想法。

在〈看見〉中,她如此書寫黃斑部病變:

「海上霧起,揉進我的眼睛
帆船漩入波浪的振幅裡
光影曲折,虛構渙散的情節
糾纏的網罟釐不清生存的本質
….
從未想過前方如此趨近,透明而深邃
被逼視成為手的觸撫,指間的迷霧
我摩挲生活失去遠近如陶罐般粗礪的質地
以耳朵打撈支離破碎的拼圖…..」

這幾句話真的做到了身歷其境的真實與深刻。詩創作應該就是這樣子的,表達不出來的時候,我們耐心守候,拒絕用「萬能的」魅惑意象去填塞、掩飾。當最真切的那句話終被說出,是因為我們真正體悟、掌握到了尚未被命名或難以言喻的真實。詩人的貢獻,就是為讀者去打通從「表達不出」到「被真正說出」中間這段中斷的路途。

〈走失〉描寫的是一個走失的阿茲海默症患者,在忙亂的街頭受困的情景,同樣是以紮實的訊息(想法或感觸)建構出厚重甚至雄辯的詩句,讓我們放心地被他感動、與他共鳴:

「時間順著橡皮擦的方向努力擦拭
走過的足跡,身上佩戴的名字和數字
所有符號都跳脫指涉,徘徊在敘說的岐路
海馬迴裡的錄像被快轉消磁
—— 沙沙,從此寂滅
你回到時間之初,如新生的嬰兒般
光裸潔淨」

透過《迷宮之鳥》這一部認真經營的作品,我們相信,陳怡芬絕對有充分的才情與能力,點石成金,把平凡、繁瑣的現實生活翻譯為詩、轉化爲詩。她不需要再去證明自己了!而應該更自由自在的,為自己最喜歡的主題,最喜歡的世界去飛翔、去寫詩。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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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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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 Norton 魯賓遜,救命!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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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0 17:26
大欣賞您的講評比論,為開啓多元的視窗,導觀循可愛的佳創,您所摘錄者皆各具妙諦,動感充沛淘氣粲然。👍👏👏👏👏

我抱著楊喚詩集長大,過熟時才納的來TS Eliot,現回頭子矜青青的秀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