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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5 17:42:39瀏覽504|回應0|推薦9 | |
(*刊於華副106.2.10) 夜色昏昧。她拉開客廳的紗門,凝視黑暗,似自言自語又似說給誰聽:「厝邊不知攏走去叨位,對面一排厝黑索索,整條巷仔內,就阮倆个老的,歸暝開著電視……」 我皺著眉頭,放下碗筷,吐出微餿的豆皮捲,隨著她的視線往外望去。這是丈夫從小生長的地方,樓下的暗巷和這間四十年的公寓封存住三代人的身影。在極盛時期,鬧哄哄的餐桌像是流水席,每晚總有十幾口人進進出出交叉用餐。孩子們的嬉笑聲掀騰震耳,流竄在此起彼落的碗盤間,惹得阿公猛搖頭一連疊聲說吵死了。之後阿公阿嬤的金孫陸續長大,赴異國工作的、到外地求學的、約會的、補習的……孩子們的身影啪地一聲四分五散,消失的速度比關掉一盞燈還快。 客廳一隅,丈夫和公公潦草地扒飯,緊盯著球賽轉播,並不搭腔。我望著她的背影,想起有段時間反覆做的夢。夢裡,我睏睡著,忽然半醒於一陣金屬喀啦喀啦的聲響,意識模糊中聽辨,是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門把的聲音。霎時,我完全清醒了,衝出房間,見到一個陌生婦人侵入我的新家。我未及開口,她忽然咧嘴一笑,吐出無數個白髮魔女,一溜煙盤踞所有的房間。我想出聲斥罵,喉嚨像被扼住,只能任由她咯咯的獰笑聲迴盪在半空曠、飄著油漆味的屋裡。 歲末,日子被撕得極薄,冷風簌簌,面色灰黯髮膚枯澀。過去我曾將夢中的闖入者指向她,此刻恍然覺得,白髮魔女所指涉的更貼近於「時間」。面對它的煎逼,我始終閃躲,無能正視,在內裡默默養護著一間新漆的房子。 「怹仨兄弟細漢時佇樓下耍,我攏站佇這顧,怕怹仨人受傷抑是學壞……」她喃喃說著,好像也想起什麼似的,從某種滯留中醒轉,丟開整條巷子的荒涼,蹣跚走進房間。 她拎出一袋衣服,沉甸甸交到我的手上,國台語交雜拗口說著:「妳試穿看看,這衫褲放廿幾年,以前買貴森森,攏嘛捨不得穿。」她挨近我坐下,挑出一件向日葵花色的上衣撫摸著,恍如摩挲她的盛夏,「妳摸摸看,這個料子幼咪咪,是日本貨。」 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撲竄而來,像是歲月的沉香。我接過衣服在身上比劃著,竟也開始對花草鍾情,不再以為俗艷。 時間,是樟腦丸也無能防禦的蠹蟲,匿藏在一袋衣物裡,以迴圈的敘事形式諭示著生命的循環。我終於抵達當時她的年紀了,彷彿也將緊追在她的身後,以光速老去。 時間或許也是所有謎題的解答,像是誰在暗中默唸了一則慢咒語,漸漸生出效力,抹消了邊界。我們向彼此靠攏,變得愈來愈相像。 「後禮拜三阿公作忌,汝若是有閒,就回來幫忙。」她站起身,翻著牆上的日曆。 「好,我知影。我會早點過來。」我望著黃艷艷的向日葵,亦國台語交雜地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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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