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抽屜與衣櫃，清出幾件舊衣來，這件是二十年前的大衣，誇張的肩線承接過歐洲的飄雪，那件洋裝穿起來玲瓏浮凸，曾搏得讚聲連連……登時像召喚亡靈，那些回不去的時光悠然溯返。

年關將近，除了感嘆時間流逝，年終大掃除更著實傷神。灑掃工作雖勞筋傷骨，但橫豎牙一咬，一身格格作響的老骨頭換得數日窗明几淨，視野無罣礙，雖不歡喜作，卻也甘願受。除舊卻是浩大工程，攢動千百種思緒，總要冥河擺渡，天人交戰幾個回合。

這些舊衣如何能丟捨？每一件都含情帶俏訴說著故事，摧枯拉朽地衍伸出一個自我。戀物像難以斷離的業障，幽影盤據，幾番摩娑糾葛，有些衣服索性裁去領口袖子變成圍脖，有些秉持著物盡其用的美德，剪下鈕釦亮片拆下花邊，轉而縫綴在新購的衣服上，紛紛繁繁以借屍還魂的模式繫留下來，即使開到荼蘼，也要在人間奮力招搖，直到花事遂了。

至於唱片卡帶ＣＤ等舊物，更是茲事體大，時時令人感到手腳肌肉乏力。曾經最愛的《回聲》專輯，由齊豫和潘越雲共同演唱作家三毛的作品，遼闊或幽渺的聲線裡寄託著少女時期的我對遠方的想像與渴望。幾年後聽到三毛在病房中自縊的消息，悲傷震驚之餘，也覺得自己被這個世界所遺棄；Kenny G的薩克司風演奏專輯是某個男孩的珍藏，分手時來不及返還，便從此不再相見；林憶蓮的《當愛已成往事》催情斷腸，失戀時每聽一次，便淚濕連連……。這些流行音樂不僅僅意味著個人小情小愛的斷代史，還無限上綱指涉了一個時代和產業的興衰，然而終究抵不過新時代和灰塵一直堆疊上來，經年灰頭土臉，拜年終大掃除之賜，好歹還原了它們幾日光鮮體面。

也勒令孩子清除自己的雜物，兒子搬出整箱玩具和恐龍書，我依稀記得它們曾是年幼的他撒嬌加上耍賴文攻武嚇才贏得的戰利品。我一一檢視，一再確認，不停地發問，「真的不要了嗎？不會覺得可惜？」兒子聳聳肩，酷酷地望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打怪。

女兒的花樣可多著了，翻出許多衣服、包包、書籍、卡片照片、還有許多密密麻麻寫著幽微心事折成星星蝴蝶小船的紙箋。她要拋卻的可不只是童年，還有整個少女時代。溫情俗濫如我，忍不住又搶下幾件什物，「呃，這件T恤，還很新耶，可以留下來吧？還有，那本藤井樹看過了嗎？」我心虛地問。「噢，那都給妳好了。」她一派輕鬆地說。

年輕果真禁得起揮霍啊，哪怕是擤鼻子抹眼淚曾經愛不釋手的，失寵了過時了便一律自動歸類為「不可回收」垃圾。雁過無痕地一路拋擲，完全不需要頻頻回首，一次又一次向過去的自己告別。

(*刊於華副10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