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跪。拜。起。再跪。拜，起。

爬行繞倌的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小弟脆弱的膝蓋，即使只有女眷需要跪爬，男眷少不了的三叩九拜(感覺上好像不只)，就是讓人很介意小弟受不了。

意料中的，小弟忍過了，這是最後一程了，我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那時我忍不住一直想著，上次視線這麼貼近在柏油路上是甚麼時候。好像是上次車禍的時候吧，一個突然的左側撞擊把我連人帶車的翻倒，車水馬龍的晚間七點忠孝東路，驚訝中迷迷糊糊轉過身的我，眼前只見一片輝煌光燦，世界突然噪音遠離寧靜安詳，再眨眨眼，原來還不是極樂世界，而是後方來車的車燈，即時剎車停在大命不死我頭前，恍然間伴隨著路人的喊叫，現實世界才轟然的襲來。

外婆走了，這是現實。

汗終於在再一次的叩拜時候從額上滴落，安靜而虛弱的墜擊於地，擴散成一朵小小的黑花，然後再迅速的揮發在南台灣的烈日高溫下。耳邊迴盪著媽難捨外婆的哭叫，一聲一聲，不是喚回，而是要她跟著阿彌陀佛梵音走，快走，人生苦啊，去找快樂吧。

不再呼吸同一個地球的氧氣，不再踏著同一塊土地，這一世已揮別，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落幕了，不用洗腎了，沒有病痛了，輕盈了，也不用遺忘了，也不用在意所有的紛爭了，外婆，妳現在快樂嗎？

我努力的回想外婆，以及外婆與我們的一切。回憶中充滿了食物的香味，紅包的香味，老家二樓榻榻米床墊的香味，過年沸騰熱鬧的老家，客語和台語夾雜的一種溝通的努力，外婆靦腆而慈祥的笑容，豪爽的大音量和大腳，粗布的九分褲下露出一截腳踝，太陽還掛在美濃的山邊，她回來了，拿下斗笠，塑膠袋裡面有肉有菜，準備要煮一桌豐盛的菜餚給遠道回鄉的女兒和外孫，還有每次離開的時候外婆站在鐵捲門口，用力揮手的身影。

其實我想不起太多細節，但光這些就夠讓人一再紅了眼眶。很多東西已經被遺忘了，尤其在外婆中風之後，為了養病離開了美濃，住到高雄之後，輪流在兩個舅舅家居住照顧，不知從何開始，外婆也逐漸遺忘了我們。我們之間失去了語言，逐漸了連那些靦腆安靜的回憶，都逐漸的遺忘。

從外婆離開美濃之後，也宣告了我們外婆家的告終。我想，我真正不捨的是外婆和外婆家代表的濃厚回憶，媽媽不捨的就應該是為了丈夫孩子奉獻了一輩子安靜的母親。

外婆啊，妳走的時候是看著鐵道的風景吧，累了，所以休息了吧。妳的遺容上掛著的笑容是令人安慰的。

外婆，原諒我一直跟你說最多的，還是請妳一定要保佑我媽媽，保佑你和外公最疼愛的小女兒身體健康，心情快樂。媽媽哀慟的眼淚是捨不得妳，我忍不住的眼淚是捨不得她。外婆，心無罣礙的去一個凡人都渴望的寧靜世界吧。在我們的想像裡，外公穿著他很帥的皮衣，站在那裡迎接他，而且在那個世界裡，他會是個不亂交女友、不打牌、會幫忙做家事、對妳溫柔好語的好老公。或者妳不想與他會合了，那也罷，去做妳真正想做的事情吧，追求快樂吧。

那幾句詩，一直在我腦袋中盤旋。生病之後不時跑出來，現在簡直就是嗡鳴作響。閉上眼睛，我不斷看到那些冉冉的香煙，外婆火化後純白的骨塊，外婆遺照上年輕的樣子，還有外婆家那些泛黃的照片裡，我和妹妹還好小、外公和爸爸還好年輕時候的樣子。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最後，一切都回歸於無。終將，都是一場會消失無蹤的幻夢。那麼，還有甚麼好計較的；至於要做的事，又怎能不盡力體驗，只是得失莫念 …

外婆。無論您現在在哪，請一定要快樂喔。

謝謝您，謝謝。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