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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15 12:26:22瀏覽346|回應0|推薦3 | |
我換上了從後面繫上衣帶的手術衣,裏頭空無一物,醫院裡相當冷的空氣讓人打顫,而進了手術房之後,更是冷得全身發抖。從發病、檢查、住院、到動刀為止,我其實一直都沒有真的害怕、或是苦惱到另自己完全無法負擔的時候。我是個愛哭的人,但或許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或者不適已經大過了一切,反而心理上的敏感都當機了。 雖然還是有那麼一兩次,我想過,如果結果不理想,剩下的時間我會怎麼做,我想做些什麼,但其實我連想都沒辦法清楚的想,只能感受到痛楚不斷的在擴大,像是它自己有生命一樣,有自己的心跳,像是執著附身的背後靈,還是用了強力膠黏在身上的怪獸,張牙舞爪的在撕裂我的身體,一邊擦拭著低落的口水和血液,然後飢餓的繼續啃食,好幾次我痛苦難當的輾轉反側,忍不住祈禱起來,希望痛苦遠離。但它還是在哪裡,不肯放棄,即使日出了還是噩夢一樣的跟隨著我。 那是一潭深黑的湖水,沒有出口、就只存在那個地方的一潭黑漆漆的湖水,裡面什麼生物也沒有,不,或許有著難以想像的、沒有眼睛、只想覓食的猙獰生物,移動的時候像是投下了一顆石子,痛感就變成擴大再擴大的漣漪,來回擺盪,突破了高峰期、然後又再來一次。嘗試了各種辦法想要停止痛的迴旋,卻無計可施。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無助,那是不一樣的恐懼,我益發的覺得自己被迫縮成一個小小的點,像孫悟空一樣被壓在巨大的石塊之下,小心翼翼的呼吸,可過了千百年,還沒有人發現自己、或是念了神奇的經文,釋放壓力和痛苦。 其實我習慣了,我早習慣了。關於微笑著自己解嘲說只是過敏或是感冒來隱瞞哭了整夜的表情。我早習慣了。 可是無論怎樣,我還是忍耐著,面對家人、朋友、同事,大家頂多發現我精神不好、臉色蒼白了點,並沒有人真的發現我的嚴重症狀。因為我還是幾乎職業性的微笑、說話、參加聚會或者飯局、處理各種令人煩惱、需要費心思的公務。有時候我得躲在樓梯間或者廁所大口的呼吸,臉部扭曲的獨處一下,找尋一點點空檔,讓痛至少從表情、姿勢中做一點小小的釋放,但我還是不會叫出聲音、不會流淚,而且一走出獨處的空間,我依然會微笑著聆聽人們對我提出各種的詢問和需求,然後去處理和面對各種事情。 老實說,我雖然知道自己是個很會忍耐的人,但是直到這次,忍到連醫生都嘖嘖稱奇,我才真的體驗自己應該是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痛是很痛的,只是「不要給別人帶來麻煩」或者「不要讓人失望擔心」的價值觀凌駕在上,所以就變成了一種內外分裂的表現。尤其心理上的忍耐和遷就,因為沒有病徵,不會流出紅色的血、或有讓人觸目驚心的傷口,所以我難以想像自己的心早已經潰爛到什麼程度。但我感受得到痛苦。一直、一直都傷心著。一直、一直在腐化著。 最終,身體的疼痛可透過醫療減緩和控制,但心的腐敗,還無能為力的在掙扎著。即使第一次見面時 S 就對我說的,「你遲早要崩潰了唷。」但是崩潰了又剩下些什麼呢?就像電影中總是這樣演的,從遙遠宇宙飛來撞擊地球的彗星,終於轟的一聲撞上了地面,地球沒有破碎,就算死亡了大部分,還是有僅存的人類灰頭土臉的存活了下來。 抱持著愚蠢著希望活著,甚至發明了新的生活方式、還生養了新的後代,一方面認為未來會更好,一方面又淒惻的笑笑,然後繼續去廢墟中挖掘可用的物品,並且躲避日落後會來猛烈攻擊的變種生物。究竟是有著希望還是沒有希望,究竟自己相信的是什麼,已經從開始腐敗的時候就逐漸模糊不清了,或許還存在著,只是藏在一片怎麼擦都不清楚的玻璃後面、或是埋在厚厚冰封的湖下,音樂已經停了,只剩下呼嘯的風聲、或是偶爾響起的一兩句斷斷續續的歌聲。 還是有開心的事情,在與其他人共同建構的生活中。但那還不足以擦乾淨玻璃或是融化了冰,就只是模模糊糊的而已。 到了手術檯上,麻醉科醫師嘗試了 20 分鐘才放棄原本打算施作的硬腦膜外腔麻醉 ( 是一種將局部麻醉藥注射至脊椎硬腦膜外腔,並可放置軟管然後持續給予藥物麻醉或止痛的方式 ) , 然而就在那段時間,只有一人躺在那綠色的床單上,手術房非常的冰冷,傷口仍在疼痛著,全身非常的冷,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的手術房,感覺到麻醉師不斷的將粗大的針插入我的脊椎,鑽入脊椎節間的細縫,又痠又痛,然後好不容易那一陣酸痛平緩,那粗針又被抽出,然後再插入。反反覆覆了三四次,麻醉醫師在我背後輕聲的說,再試一次,我們再試一次。我得按捺自己跳起來轉身掐住他的衝動,另一方面終於開始害怕了起來。 沒有人能夠真正解救誰吧,我一邊流著汗一邊這麼想著,那時,突然生病以來所有的痛,還有其他生活中一切努力忍耐、卻還無法適應的委屈,還有那些人所指控的那些,我根本沒做的事,卻因為種種理由得概括承受的一切,一瞬間衝破了某面牆,像是洪水一樣得越過了我的世界,我開始難過起來,眼淚掉個不停,但依然安安靜靜的,卻嚇壞了醫師。我想他應該對於為什麼沒法成功麻醉也很擔憂吧。他伏在我耳邊,告訴我原來的麻醉方式失效,他建議改採一般脊椎半身麻醉,我沒有抗拒或者同意的任何想法,只想快快結束這一切,然後永遠的逃離現在生活的這個世界,能不能重新開始是另外一回事,只想遠離這一切,我不願意傷害任何人,但也無法再忍耐了。 雖然之後,我就知道我不忍耐,就會傷害別人;因此現在我又回到忍耐的循環。但是在那瞬間我感受到一種任性的自由,極痛之後的無法再多一點點的體貼或是愛,沒有了,只有接近本能一樣的逃命那樣的渴望。 術後醫生將麻藥掛在我的點滴架上,使用病患自控式止痛 ( 即當感到疼痛時,輕壓手邊之按鈕,止痛藥物就會透過靜脈針進入體內,達到止痛效果 ) 。我回到了病房上昏睡了過去,逐漸痛醒之後,便非常無助的數度按下止痛劑。醫生也另外為我施打一般的止痛劑,也是透過靜脈針的注射藥孔。然而,我對麻醉劑的過敏反應相當的嚴重,除了皮膚發癢、血壓降低、昏眩、我並開始激烈的嘔吐。白慘慘的日光燈照應著綠色的床單,讓我更有一種失魂落魄的聯想。母親為我擦拭臉額上的汗滴,我嘔吐出來的已是青黃色的胃液,先前喝下的少量果汁、蛋糕和水果,都早已全數嘔出,點滴不剩,我時時刻刻處在暈車過程的末端感受,稍微移動就想嘔吐。爾後也通常會真的嘔吐。吐完之後,就沉入像是死亡一樣,連夢都沒有的深深睡眠 。 然後醒來。經歷了依然非常疼痛的復原適應期,一邊很快的忍耐著並且很堅強的讓自己回到了被期望的位置。 最終。我也只掙扎了一下下,就一如往常的放棄了我逃命的堅持。繼續無法自制、病態的忍耐著,卡在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的中間,生活在有時颳風下雨、有時亮麗晴朗的風景裡,那還找不到方法擦乾淨的模糊玻璃後面,在無法融化的厚厚冰層下面,抱著不是真的相信著的希望,什麼都不確定的活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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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