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民國五十九年就開始做毛巾，在這行掙扎了四十年！」二○一○開春的溫暖的陽光中，冠軍毛巾公司的負責人林重義，站在位在斗南交流道旁一處極不起眼的老廠房前，迎接我們的到訪，他語氣爽朗卻又帶點辛酸味，訴說台灣傳統又悲哀的毛巾產業。

人人每天都要用毛巾，四十年來，台灣毛巾產業唱出的是一首首的悲歌，在前進的時代巨輪中掙扎求生存，過去二十年間歷經關廠外移、大陸貨傾銷，林重義說，「對毛巾業來說，中國大陸比八國聯軍還厲害！」但毛巾業沒有太多喘息時間，今年兩岸簽定ECFA，毛巾業如臨大敵，深怕僅存的一點點元氣與希望，一個不小心，會在下一波巨浪中消逝殆盡。

林重義老廠房的一處角落，躺著一台大型的老印花織造機，上面累積厚厚的灰塵，很佔位置卻是「老骨董」，這是三十多年前林重義自日本買進印花織造機，這種八色印花織造機，一台要二百多萬新台幣，足足是一棟樓房的價錢，那時林重義一口氣進了三部，「日本那時已有九色、十色的印花機，但不賣給我們！」

此刻，彷彿進入時光隧道，回到一九五○年代物資匱乏的台灣。林重義讀完初中，因為家境清寒，就到彰化一家百貨批發商當「童工」，從早上八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二點，幾乎沒有薪水地辛勤地工作，那時小小年紀的他觀察到百貨行中賣的各式各樣如化妝品、衛生紙…等上千種產品中，惟有毛巾營業數字算是高，「數量大且不會被退貨，連破毛巾都有人買，」林重義對毛巾發生興趣。林重義在百貨行工作整整有十三年之久，他摸熟了通路與市場，並學會做業務。

之後林重義轉而幫一位生產「可愛牌」毛巾的親戚，銷售毛巾，那時搭著台灣經濟起飛的順風車，毛巾很暢銷，一九七三年遭逢第一次石油危機，毛巾供不應求，大家搶貨，「大家拿著鈔票來工廠排隊，」林重義回憶著，不過隔年政府穩定物價，眼看著毛巾商機大，林重義建議工廠趕快開發新產品，林重義也在一九七三年成立了冠軍毛巾公司。

透過友人的介紹，年僅三十出頭歲的林重義第一次赴日拜訪「需藤公司」，想學習日本毛巾經營，他被這家公司陳列室所陳列的毛巾「迷住」了，「台灣毛巾足足落後日本三十年，」他暗自許下志願：「一定要做台灣最好的毛巾」！林重義自此之後，每年總要赴日本二、三次去學習，並帶回新觀念。例如，以前台灣人辦喪事，都是用一張蓮花紙捲著毛巾，林重義學習日本作法，將喪禮用毛巾改成禮盒，這在台灣形成新的潮流，冠軍毛巾可是第一家；之後冠軍也仿日本的模式，做出許多可愛樣式的毛巾，例如，有爸媽及一雙兒女的「全家福」毛巾禮盒，為原本單調毛巾創造出禮盒的附加價值。因為產品創新，冠軍毛巾之後出現許多台灣日本貨市場裡，被認為是日本貨！

一九七○至一九九○年代是毛巾的黃金時代，之後政府開放企業南進及西進，一九九一年至二○○五年間是毛巾產業的灰暗期，「本來，一打毛巾在批發市場可以賣三百元，仿冒的、到大陸做再回銷回台灣的，只有五折價錢，」林重義還說，「眼看著自己做出來好的東西，卻要廉價賣掉，實在很不甘願！」毛巾是最貼身的東西，「那個年代，做毛巾的人，一邊工作一邊拿毛巾，是擦汗，也是擦眼淚，」林重義邊說著，透露出滿肚的心酸。

那段時期，因國內毛巾大廠不是外移，就是關門大吉，因而留下來多半是小廠，因為缺乏投資，也無新產品推出，「就算推出新產品，也禁不起大陸貨的打擊」，台灣毛巾產業全盛時期曾有一百多家盛況，如今剩下七○家左右，其中許多只是兩人公司，大陸貨市占率很短時間達到八成，台灣毛巾退縮到只剩二成市場。

那時冠軍毛巾也只好硬撐，用先前賺的二十年彌補之後虧損的二十年，再加上林重義自小培養出的堅強韌性，至今仍不放棄，數十年如一日，在一九九一年至二○○二年間，「十年間都沒有賺錢，庫存壓力很大，」他說，最後低價賣給中盤商，中盤商九十八％都是量販店，要上架費，東扣西扣下來，毛巾業者幾乎都收不到錢，辛酸只能往肚裡吞。林重義一度考慮外移到大陸，在考察大陸後「感覺大陸道德低落，與他會水土不服」而作罷。

在毛巾業者群起抗議下，在二○○六年首次成功對中國傾銷毛巾課徵高達二○○％以上為期五年（至二○一一年五月三十一日到期）的懲罰性關稅，才讓毛巾業這些年有喘息機會，好日子過沒幾年，兩岸簽定ECFA，毛巾業者的危機感再起。儘管政府承諾，兩岸洽商ECFA，包括毛巾在內等敏感性產業，爭取十年調適期，也就是十年暫不開放，林重義著急地說，台灣毛巾業必須在這十年內轉型成功，才可能永續經營，他在乎的是，四十年老品牌的冠軍毛巾要如何朝百年老店理想邁進。

林重義分析，目前台灣最好賣的毛巾價格約在六、七十元，但這對台灣毛巾業者幾無利潤可言，「台灣消費者若能願意買一條一百元毛巾，台灣毛巾產業就有希望，」林重義說，毛巾業一年總營業額可能不到科技產業一天或一個小時所創造的利潤，但毛巾業也不奢望大，只要全台二千三百萬人都願意買一條台灣毛巾，也足夠了。

因應ECFA來臨，林重義一方面密切與紡織研究所合作，將紡研所研發成果移轉給民間生產，提升品質，開發較高價的產品，他形容自己是帶著兵的「老士官長」，而紡研所研究員猶如「將軍」，加強這支老部隊的戰力。另方面，林重義積極發展「冠軍」牌毛巾品牌，製造則交由其他業者代工，林重義認為，台灣七十家毛巾業者必須團結、整合，因為每家都很小，資金及資源都很有限，如果能夠合作，規模可以大一點，才有機會在大陸毛巾壓境時，占得一席之地。此外，現年已六十八歲的林重義有計畫培養長公子林山根接班，送到日本留學，林重義相信，「台灣毛巾業要站起來，一定要學習日本經驗。」他也透露，今年冠軍毛巾將在台推出第一條強調「節能減碳」毛巾，價位在二百元以上，掛冠軍品牌，委由日本廠商代工生產，展現冠軍要走向品牌及品質的企圖心。

林重義也不諱言指出，在轉型過程中需要政府伸出援手，紡研所雖有不少創新的設計與產品，但受限於民間業者老舊的生產機器，根本無能力製造，例如，現在需要三色以上的大緹花織造機、無撚紗織造機等，一部機器就要上千萬元，現在毛巾業者根本無力添購新設備，融資、產能提升都亟需政府協助。

在毛巾業執著四十年的林重義很明瞭，未來的路依然艱辛，依然要掙扎，卻是他不悔的抉擇。

（全文已於2010年1月刊登於《非凡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