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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20 09:24:11瀏覽2038|回應7|推薦51 | |
(黎錦揚一生的豐碑, 2007年攝於加州Alhambra 家中)
「都是拜三個好運氣之賜!」談起50年代以英文長篇小說《花鼓歌》揚名美國,90多歲的黎錦揚風趣地說。三個好運氣,奇蹟般解決了他的移民身分問題,揚名美國,帶來了終身享用不盡的版權收益。 黎錦揚是繼林語堂之後,第二位以英文創作進入美國暢銷書榜的華人作家。1957年《花鼓歌》問世,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次年改編成舞台劇,在紐約百老匯和英國倫敦兩地演出,歷久不衰,改編為電影,引起轟動。半世紀後,華裔劇作家黃哲倫改編《花鼓歌》劇本,2002年再度搬上百老匯舞台,黎錦揚的小說原著也重新出版,音樂劇DVD同時問世,造成又一波的《花鼓歌》熱潮。
黎錦揚生於1915年,是土生土長的湖南人,接受完整的中文教育,是湘潭有名的「黎家八駿」中的么弟。父親黎松安和大哥黎錦熙曾考取前清秀才,八兄弟在文學、音樂、教育與科技界都有出類拔萃的成就。大哥錦熙是語言文字學家,注音符號發明人之一,二哥錦暉是老歌「桃花江」的作曲家,六哥錦明是作家,七哥錦光是「夜來香」、「鍾山春」、「五月的花」等老歌的作曲家。 2007年春天,我到洛杉磯東北的阿罕布拉市(Alhambra) 拜訪黎錦揚。他居住的中上社區位於聖蓋博谷大道旁,對街是中國餐館、商店、銀行、雜貨店和美容院,鬧中取靜,獨門獨院,關上門,互不干擾,開了門,有羊腸小道彼此相通,不時看到中國老人家在小樹叢間漫步。 黎錦揚80年代買下這棟公寓,就近到「小台北」找寫作靈感,寫中國新移民故事。他一週五天來此居住,週末回家。美國妻子過世後,他搬回這棟公寓居住,請了中國管家料理家務,吃中國飯,說中國話,和住在中國也差不多了。 那天他臨窗而坐,侃侃而談,語多詼諧,性情隨和。天井裡種滿了花草,陽光灑下,顯得生機盎然。客廳牆上掛滿了獎牌、舞台演出的照片與報導,是他一生成就的豐碑。櫃上一方鏡框裡,氣質優雅的美國妻子溫煦地笑著,旁邊的全家福照片,有中年的黎錦揚與妻兒幸福的微笑。 黎錦揚身高六英尺,戴深度近視眼鏡,身體硬朗。九十多歲的他還能自己開車去就醫,每星期外出跳交際舞。當年去學跳舞時,無意中發現了「小台北」,華人寫作團體也驚喜地發現了他,紛紛邀請他演講,擔任顧問,目前他是洛杉磯六個華文寫作團體的顧問。 餐桌上擺著他正在寫的劇本,電話鈴聲不時響起,黎錦揚過得忙碌而快樂。多年來他一直以義工心態,在華人與美國戲劇界間搭橋,一方面提攜中國戲劇人才,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回饋美國。 2008年初,黎錦揚生了一場大病,離開中國社區,搬去與女兒同住,現已康復。
家學淵源 姚: 您們兄弟八人被譽為湖南湘潭的「黎氏八駿」,都有傑出的成就,是受父母的影響嗎?《花鼓歌》中的老頭子真有其人嗎? 黎: 老頭子真有其人,原型不是我父親,是我母親。母親字寫得很好,管教我們很嚴厲,不守規矩,就拿鷄毛帚打,父親趕緊過來替我們擋住。父親是個好好先生,對兒女很好。他是獨子,家裡有田產,不需出外謀生。他認為留在鄉下沒出路,大哥到北平打天下成功後,把我們幾個都接出來。我們兄弟心地好,來自父親,做事有魄力,不放棄,來自母親。 姚: 八兄弟中只有您到美國留學,當年為什麼遠渡重洋求學? 黎: 主要是因為時局變化。1941年大學畢業後,我在土司衙門當英文秘書,很喜歡這份工作,後來日本人打到緬甸來了,土司怕我遭到危險,要我趕緊到漢人區去。他送我一台打字機,100塊袁大頭,西裝和吉他,用私家汽車送我到漢人區。替土司工作的經歷實在很難忘,後來我寫成《天之一角》,在「紐約客」雜誌上連載。
我到重慶後,大哥要我來美國,他說政府鼓勵大學生出國留學,我到黑市賣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派克筆,手錶和土司送我的禮物,加上政府的外匯優券,湊了三千美元,1945年抵達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唸書。後來因為趙元任教授幫忙,得到奬學金,轉學到耶魯,免學費外,每月有200美元生活費,我用不完,還給家裡寄錢。 姚: 您何時開始用英文寫作? 如何走上專業寫作之路? 黎: 在耶魯唸書時,我寫了一齣舞台劇,在學校演出,有位紐約經紀人看了很喜歡,但她忠告我,從來沒有中國故事上過美國舞台,以後不要寫劇本了,先寫短篇小說,再寫長篇小說。我聽了很失望,不能寫舞台劇,寫小說又很困難,加上移民局要趕我回中國,於是到中國城找工作。
有一天有個美國人打電話來,我以為是移民局官員,馬上對他說:「我已經準備好了,你們送我回中國吧!」對方告訴我,他是「作家文摘」的主編,打電話來通知我得到了短篇小說徵文奬第一名,有750美元獎金要寄給我。我喜出望外,趕緊去移民局申請延長居留,他們給了我另一份表格,要我申請永久居留。短短三頁的<禁幣> Forbidden Dollars,解決了我的移民問題。這篇文章被另一家雜誌轉載,我又得了750美元轉載費。當時我很窮,每餐吃一碗2毛5分錢的牛肉麵,1500美元夠我吃一年的牛肉麵,綽綽有餘!
姚: 您的夫人Joyce Lackey也是作家,當初如何結緣? 她對您有何影響? 黎: 那年華裔攝影家James Wong Howe (黃宗霑) 家裡有作家聚會,他是很有名 的攝影師,得過兩次奧斯卡金像獎。他太太是美國作家,每月作家們輪流作東,每人帶一篇自己的作品去朗讀。我帶了一篇短篇小說,因為口音重,不想自己唸,有位小姐舉手,她唸得很好,替我的作品增光不少。她從史丹福大學英文系畢業,住在洛杉磯。那時我住在舊金山,常去洛杉磯追求她,六個月後追上了。她很文靜,喜歡看書,出版了四本書。我的稿子都是她打的字,我是湖南騾子脾氣,倔起來三天不跟人說話,她脾氣好,半小時後就跟我說話,兩人吵不起來。我愛跳舞,她不愛運動,72歲就中風過世了。
三個好運氣 姚: 您是林語堂之後,第一個以英文創作進入美國暢銷書榜的華人作家,是如何辦到的? 黎: 作家需要天份和寫作的熱情,但運氣更重要。我有三次好運氣,第一次是短 短三頁的 <禁幣> 得了短篇小說獎,解決了我的移民問題。
第二個好運氣是《花鼓歌》的出版。稿子寫好後,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出版,經紀人最後一試,送給一家岀版知識性書籍的出版社,他們找了一位80歲的老人審稿,他已病重,看完《花鼓歌》後,沒力氣寫評語,只寫了“Read it”(可讀)兩個字,就過世了。我很感激他,如果他沒寫這兩個字,就不會有這本書了。 第三次好運是版權。《花鼓歌》暢銷後,很多人來洽談購買舞台劇和電影版 權。經紀人替我篩選後,剩下兩個讓我決定,一個是百老匯歌劇製作人,願意岀三千美元買首演權,另一個是好萊塢製片人,願意岀五萬美元買斷所有的版權,包括書,電影與歌劇。那時我住在舊金山一個菲律賓夜總會樓上,我到樓下買杯啤酒為自己慶祝,邊喝酒,邊考慮,不覺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被電話聲驚醒,經紀人向我道喜,說我的選擇很明智,原來我喝醉後,已經打電話接受三千元的首演權了。後來我才知道,百老匯舞台劇的三千元只是訂洋,以後在舞台上每演一場,都有版稅可拿,包括百老匯、學校和各地的舞台演出。 姚: 請分享您寫小說和劇本最重要的心得。 黎: 寫劇本或小說,最重要的是找到戲劇衝突點。寫《花鼓歌》時,我天天在中國城轉來轉去,動腦筋想衝突點,終於找到了 - 代溝加上文化溝。老頭子王戚揚代表傳統的中國人,兒子王大代表西化的中國人。寫戲劇不同於寫散文,要吸引人看,就要有娛樂性。光寫事實不夠,必須加油加醋,我把可笑的事和感人的事都寫進去了。 姚: 書名《花鼓歌》有特殊的寓意嗎? 和中國民歌「鳳陽花鼓」有關嗎? 黎: 以《花鼓歌》為書名是為了突出文化衝突,我要把一個道地的華人搬進美國社會。小時候我在湖南街上看到一個老頭和孫女兒打花鼓唱歌耍猴子,我就把他們介紹到美國來。我買了「鳳陽花鼓」的使用權,但 Rodgers & Hammerstein 改編時,沒用這首歌,因為歌詞很難翻譯,又不合百老匯舞台劇的味道,他們另外作曲,歌詞也不同了。我學戲劇,雖然沒靠戲劇謀生,但作品也上了舞台,感到很欣慰。 姚: 2002年華裔劇作家黃哲倫替百老匯改編《花鼓歌》,有人叫好,有人說不如 原著溫馨俏皮。新版和舊版最大的不同在哪裡? 您比較喜歡哪個版本? 黎: 黃哲倫改寫的新版本添了政治味道,內容比較嚴肅,美國人不喜歡,他們喜 歡娛樂性高的歌舞劇,所以新版本先後在洛杉磯和紐約上演,都只演了三個月就停了。Rodgers 和 Hammerstein 兩位都已作古,但新版本仍然用他們的歌曲,添加了舊版本沒能採用的歌曲。我個人比較喜歡舊版本,因為內容幽默,載歌載舞,穿插羅曼史,娛樂性高。 姚: 《旗袍姑娘》是您唯一的中文短篇小說集,是什麼機緣促成您用中文創作? 黎: 1995年世界華文作家協會邀我和幾位華裔英文作家去台灣訪問,晚宴中,我坐在聯副主任瘂弦旁邊。他知道我懂中文後,鼓勵我寫一篇中文文章給聯副,我請他出個題目,他說就寫怎樣打入主流社會吧!第二天,其他作家去吃早餐,我一人留在房裡寫文章,白字連篇,不記得的字就空著。瘂弦說可以用,排字房會改正白字,空白的地方他替我補上。文章在聨副刊出,世界副刊也轉載了,雖然寫得很辛苦,但好像中學生作文得了甲一樣高興。有人建議我寫中文小說,我寄給瘂弦,聯副刊出,世副轉載。我想到中國城有很多故事可寫,一篇篇地寫,出版了《旗袍姑娘》。 姚: 您寫中文作品,會想到讀者是華人,寫英文作品,會想到讀者是美國人,因而寫法不同嗎? 黎: 中文作品的讀者是中國人,英文作品的讀者是美國人,下筆時,自然而然會 不同。不論是中文還是英文,我的原則是不侮辱華人,把意見用糖衣包裝起來。譬如說,反戰,主張和平,提倡人性,但不喊口號,由讀者自己去體會。每個故事都有個想法或原則,主題可以嚴肅,但表達方法一定要有娛樂性,不可太過,總要不離題,不只是嘻嘻哈哈看場戲,聽個笑話而已。 姚: 寫了一輩子英文,忽然寫起中文小說,有語境轉換的困難嗎? 黎: 我那時住在洛杉磯的白人社區,開車到小台北要40多分鐘。結婚後我很少開車,一向是太太開車,嬌養慣了。我天天開車去小台北找靈感,在麥當勞買個漢堡,一杯咖啡,坐下來用中文寫故事。這段期間,我岀了很多車禍,太太說,不用這麼拼命了,在中國城找個地方住下,週末再回家吧!週末回家,太太一開門,我就跟她說中文,她發現我的英文又出現了中國口音。 姚: 50年代的《花鼓歌》和90年代的《旗袍姑娘》,您都在中國城找到靈感。幾十年來中國城有何變化?對您的創作有何影響? 黎: 當年我在舊金山替老僑辦的「世界日報」寫英文專欄,在孫中山先生創辦的 Young China 做事,那時的華埠古老得不得了,報社的工作是終身職,人等於賣給他了,一天有兩頓飯吃,有地方住,還替你養老,死了替你買棺材。報社樓上住的都是老頭子,每個月的薪水都放在床底下的鞋盒子裡,這些我都寫進《花鼓歌》裡了。 姚: 將《旗袍姑娘》改編成中文舞台劇演出,心中有何願景? 黎: 洛杉磯趙氏演藝中心讓我免費使用場地,每年演出四次。我把《旗袍姑娘》改編成中文舞台劇,由業餘演員演出。中國人一向不鼓勵兒女唸戲劇,認為演戲和文藝是窮秀才之路,但我要鼓勵有志演戲的中國人圓夢。
(摘自新書《在寫作中還鄉》- 允晨文化出版 10月,2011) 延伸閱讀: 自序: 從鄉愁出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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