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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6 11:19:48瀏覽1742|回應0|推薦28 | |
姚嘉為女士的新書《時光長巷》收入近作散文六十篇,有長有短,題材龐雜,內容多樣,或懷人,或敘事,或記遊,或評書,一如書名所示,多數為時間的產物,而統攝這些散文的重要主題則是離散與記憶。這些散文以紀實為主,其中不少又兼及抒情;不論紀實或抒情,最感人的還是這些散文的自傳性。換言之,這些散文莫不攸關作者的生命歷程,整體展現的是作者生命經驗中的若干重要切面。
在《時光長巷》裏,離散跨越時空,是不同世代自願或非自願的經驗。姚女士寫她父母輩避難來臺,寫她負笈美國,在美國就業,定居,寫她與夫婿旅居吉隆坡,寫他們數度回臺北小住,甚至寫哈金,寫於梨華,呈現的是離散的多重與多種面貌。在人的流徙移動之外,還有食物的離散、文化的離散,說明了食物與文化跟人一樣,在異國他鄉,在時間的流逝中,或落地生根,或開枝散葉,總不免要面對衝擊,面對變化。姚女士提到她客居吉隆坡三年認識的國際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離散故事,這些故事背後又或隱或現地少不了各種悲歡離合。在她筆下,離散不是理論,離散就在活生生的現實裏,是許多人與事糾葛的生命敘事。
甚至記憶也多半與離散有關。在《時光長巷》輯一開卷幾篇,姚女士回憶她在明尼亞波利斯的留學歲月,她在休士頓的家居生活,她在職場上親歷或目睹的各種現象,固然寫的是她的生命故事,恐怕卻也是數十年來移居美國眾多華人的共同經驗。不過對臺灣的讀者而言,這些散文召喚的可能是另一番記憶。譬如在輯一首篇的〈初至異鄉——千湖之州〉裏,姚女士這樣回憶:「當時海外保釣運動已結束,但餘波盪漾,校園內左右派對立,各自舉辦讀書會、國是研討會,激烈辯論,甚至大打出手,令我無所適從,言行格外小心。」世事難測,激情早過,俱往矣!留下的恐怕只有萬千惆悵。類似的記憶當然不是姚女士散文的重心,只是因緣巧合,她在作品中意外記錄了一九七○年代末期美國校園中的臺灣元素。
《時光長巷》輯四中有數篇敘述與上一代有關的記憶。〈小婦人朵拉〉表面上寫的是母親的故事,姚女士卻讓我們看到她成長過程中居無定所,幾度搬遷的窘境——從嘉義到臺中再到霧峰、后里,最後定居臺中。她母親的故事其實也是許多倉皇來臺的那一代人的故事。在這樣一個未必能夠全然掌握自己命運的年代,他們一家竟然短暫住進著名的霧峰林家花園。老照片留下了這段難得的記憶:
家中有一組在林家花園拍攝的老照片,背景因年歲久遠而模糊,依稀可見推出式的窗戶,水泥台階磨損缺角,廊柱斑駁,油漆剝落,幸好人物尚清晰。
全家福中,父母並肩坐在花壇前,二十多歲的母親,穿著碎花夾襖,黑長褲,短短捲髮,圓圓臉,笑靨如花,略顯少婦的豐腴。我大約兩歲,全身穿著母親縫製的衣裳:棉布衣褲,毛背心和繡花圍兜,正奮力掙脫她的懷抱,從膝上滑下來,父親三十多歲,年輕俊朗,穿著長袖軍服,左胸前有部隊番號,領口別一枚軍官徽章。
這兩小段文字細膩而考究,畫面清晰,讓舊照中的記憶重新活了過來。再如寫父親的那篇〈在味蕾中還鄉〉:在父親卸下軍職後,狹小的廚房倒變成他金戈鐵馬的沙場,每日為家人張羅三餐,竟至樂此不疲。餐桌上父親談興甚高,連番演出的多半是濃縮版的中國現代史,原來每日忙於煎炒煮炸的父親曾經投身對日抗戰,滇緬行軍,九死一生;之後又遇上國共內戰,在徐蚌會戰後輾轉退守臺灣。姚女士寫颱風夜她父親如何守護家人的情景尤其令人動容。「這時父親便召集我們到最堅固的那間磚房去,在搖曳的燭光中,笑著安撫我們不安的心。夜裡我被風聲驚醒,總會看到一㸃橘紅的火光在暗夜裡明滅,父親坐在床尾抽菸,徹夜不眠,守護著家,坐鎮到天明。」簡潔質樸的敘述誠摯感人,這時戎馬半生的父親展現的卻是另一個靜默而高大的身影。晚年的父親就這樣「在一本本的經典中,找尋心靈的慰藉,用一道道家鄉菜,搭起橋樑,渡向從前。微醺之際,在味蕾中還鄉。」這樣的收尾正好把離散與記憶的主題做了最完美的連結。
這樣的連結有時又以今昔對比的方式顯現。姚女士自視為候鳥,過去幾年不時與夫婿奔波於美國與臺灣之間,回到臺北多半會在臺大附近賃屋而居。舊地重遊最容易喚起鄉愁。與書名同名的〈時光長巷〉寫溫州街一帶的變化,一景一物總不免勾起她的往昔記憶。對看盡這些年溫州街變化的我而言,〈時光長巷〉讀來備感親切。所幸時光長巷的盡頭仍留下值得緬懷的歷史遺跡:「日式房舍幾乎消失,但附近還有維護良好的青田七六和紫藤廬等日式建築。雲和街的梁實秋故居和溫州街的殷海光故居,讓我們仍能懷想五四文人的人文精神和自由主義的風範。」另一篇〈旁聽〉也很能夠突出時間的今昔對比。姚女士記述她回母校臺大旁聽的點點滴滴。從她賃居的溫州街到臺大校園,必須穿過車水馬龍的新生南路。新生南路現在是寬闊的六線道,不過姚女士和我一樣,是見過流穿新生南路中間的瑠公圳的。作者寫她站在紅綠燈旁,準備越過馬路到臺大校園,面對此時此景記憶難免又翩然而起:
這個路口以前有座小木橋,通向一家冰果室,是當年學生們聚會聊天,情侶約會的場所。橋下水流清淺,岸邊雜草叢生,春天時杜鵑花盛開,奼紫嫣紅,添增了韻致。如今雙線道成了六線道,小木橋不見了,冰果室換了名字,生意更加興隆,牆上有張黑白照是它的前身。
如今春天臺大校園甚至舉辦有杜鵑花季,引來不少賞花的遊人,在椰林大道兩旁的杜鵑花叢來回穿梭。只是姚女士提到的小木橋與橋下流水早已消失數十年,倒是臺大臨新生南路的圍牆最近被拆掉了,換上了小溪淺水、花草石頭與兩座小石橋。雖然人工鑿痕難免,但是有流水,有草木,有小橋,總比高牆友善親和。
我在前面說過,《時光長巷》中的散文有紀實,有抒情,上述幾篇都是很好的例證。讀姚女士的散文,印象最深刻的是滲透於文字之間的強烈的時間感,這種時間感又與離散和記憶牽扯萬端。世事多變,滄海桑田,歲月不老,時光長巷的底處或許又是另一番景象。這是我讀姚女士新的散文集後的懇切期待。
——民國一一〇年(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一日中秋節於臺北
李有成教授 —
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現任該所兼任研究員、中華民國中國現代文學學會理事長。其學術近著有《他者》、《離散》、《記憶》、《和解:文學研究的省思》等;另著有散文集《在甘地銅像前:我的倫敦札記》、《荒文野字》,詩集《時間》、《迷路蝴蝶》等。
——本文刊登於台灣《文訊》雜誌 2022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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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