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朝著大湖的方向航行，兩岸無邊無際的船屋，一家挨著一家，隨著泥黃的河水起伏搖晃。這條連接湄公河和洞里薩湖的河流，是水上人家賴以養家餬口的生命河。 

    浩瀚的淡水湖像是有生命般，每年總有兩回戲劇性的漲大和縮小，牽動著水上人家的身心和神經。當十一月旱季來臨，大湖像有縮地術般，迅速地變小，露出泥黃的湖底，水上人家就往湖心挪動，繼續過捕魚抓蝦的日子。當湖面小到看不見魚蝦的蹤影了，他們才成群結隊，拖著船屋，移往附近的山上安身。等到六月雨季開始，湄公河水勢豐沛，嘩啦啦的湧入湖中，小湖又起死回生，迅速膨脹，把附近的良田和樹林都淹沒了。於是他們又拖著船屋下山，回到河邊傍水而居，過幾個月安心捕魚的日子。歲歲年年，大湖主宰著他們的生存方式。 

 船屋乍看大同小異，生鏽的鐵皮屋頂，河水一色的船身，殘留著天藍色的油漆，四周掛著防撞的舊輪胎，有的繫住一條小舟，裡面暗沉沉的，一家人擠著過日子。船頂上有天線的，大人躺在吊床上看電視，小孩在河裡玩耍。時近中午，一個穿制服的小男孩，背著書包，划船上學去，他的母親正把魚蝦從漁網上猛力拍打下來。河上熙熙攘攘，男男女女划著小船到市場做買賣，好不熱鬧。 

和風徐徐，年輕的船夫衣袂飄飄，颯颯有聲，上面印有英文字母，算是時髦衣裳了，但和他的光腳有點不搭配。一路上他指指點點，便利商店，五金行，餐廳，學校，教堂，警察局這些體面點的建築，便都凸顯出來了。他在便利商店靠岸，一群遊客正在排隊買文具，準備帶到語文學校，捐給貧窮的學童。

生平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生存環境，兒子震撼不已，一聽到捐款助學，就忙不迭地加入隊伍，慷慨解囊，不久便阮囊羞澀了。

   捐了文具出來，船夫在鱷魚場靠岸。岸邊蹲著兩個六歲的男孩，皮膚黧黑，光溜著身子，細小的頸間盤繞著小蟒蛇和小鱷魚，精瘦的臉龐，眼睛大而亮，露出討好的笑容，叫著:「One dollar! One dollar!」兒子掏光了身上所有的柬埔寨幣，遞給他們，要他們平分。 

   小孩A一把奪了過去，死命抱在胸前，動作像響尾蛇一樣,快!狠!準! 他想獨吞! 小孩B大聲嚎啕起來。兒子大驚，眼睛圓睜，試著應付這突發場面，他跟小孩A講理:「不行，這樣不公平，你不能全拿，要和他分享，懂嗎? 」小孩A滿口說好，卻抱著錢不放，乾脆扭轉腰身，把背對著我們。兒子沒轍了，一個箭步上去，把錢輕易地收回來，重新分配。這回輪到小孩A大哭了，他爆出驚天動地的嚎啕，把遞給他的錢恨恨地摔進水中，眼裡盛滿了火辣的怨恨，像帶毒的利箭，咻咻咻地掃射過來。我悚然心驚，兒子停下腳步，任由那團紙幣在渾濁的河水上，晃呀晃的漂著。 

    甲板上的遊客被驚動了，投來關注的一瞥。我們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好像欺負了這孩子般，無地自容，只好默默轉身，登船離去。

    小孩剛烈的哭聲毫不放鬆，追了我們好遠。直到哭聲聽不見了，兒子才回過頭來，臉上滿是不忍和憐憫:「都是因為窮啊!」 他拍拍我，安慰道:「還好，我看到他把錢從水裡撈起來了。」

   (本文刊登於 9/13/2008 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