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學生傳來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的學者劉紹華所撰〈從中國的發展來談服貿牽動的價值問題〉一文,問我的意見。由於劉是中研院的學者,又是在中國大陸從事研究多年的人,其質疑兩岸服貿協議的說法,想必能說服許多讀者。由於時間有限,我嘗試簡短做些回應。
嚴格說,我對劉文中關於具體事實的陳述沒有太多異議。但是,我與她關於是否反服貿的主張卻還是有關鍵的差異。劉文並沒有明確表示反服貿,但是其質疑口氣卻很強烈而鮮明。我對她的主要主張還是有些商榷意見。
簡要地說,我不否認中國大陸有許多的問題,台灣與大陸交流也會有許多風險。但是,我不認為台灣有鎖國的權利。兩岸服貿協議就是不鎖國的做法。所以關於劉紹華的論述,在她陳述大陸社會的問題面時,我基本沒有什麼太多異議。但是,進而推到關於服貿的政策主張時,才有爭議。
以下,我只概略挖掘出劉的論述中可能存在的一些問題。
譬如說到兩岸青年的競爭力。劉說,「若把青年作為一個集體來看,我很懷疑中國青年跑在前頭這種論述的正確性和正當性。」她的意思是,大陸青年的平均競爭力其實不如台灣。不像許多台商的說法:說台灣青年不如大陸。
其實兩種說法都對。就平均競爭力來說,我的確相信台灣青年目前仍然勝於大陸。但是,比較平均競爭力,好像是在比較兩所學校學生的平均成績優劣一樣,這種比較意義有限。重要的是,不能忽略我們面對的已經是個慘烈生存競爭的場域。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大陸本身現在呈現的已經是個殘酷的淘汰機制。競爭力比較不足的人,就可能淪落到社會的底層,恐怕要過著困苦的生活。當然,也有些人未必競爭力不足,但是機運太差,也可能沈淪。而少部分能出頭的人,很可能非常突出、優秀。而台灣的青年卻必須與這些菁英來競爭,而且根本無從退出,除非台灣鎖國,形成完全封閉的市場。
台灣青年主要所要面對的競爭者,不太可能是那些被淘汰或沈淪底層的青年,而是大陸上許多能力強、拼勁足的青年。這些人在大陸人口中未必是多數,但是絕對數量卻仍然非常龐大。如果現在的世界是個經濟高度全球化的世界,台灣青年不可避免的會要去與他們競爭,想逃也沒得逃。就好像HTC手機,能夠只在台灣自賣自買嗎?但是想要往國際發展,能不與外部競爭嗎?對外部的競爭,能不遇到大陸嗎?台灣的手機能贏大陸嗎?(先還別說南韓的手機)大陸的手機創新能力,當然是取決於那些頂尖的菁英,而不是沒有競爭力的底層青年。但重要的是,台灣青年就是得面對這些人。競爭輸了就可能失去世界市場。而且,不是輸了就躲在台灣,而是輸了就沒了。
劉文中說:「兩岸服貿開放的行業中,有多少的行業在這種價值圈中成長的中國財團進入後,會影響兩地差異的價值內涵,對台灣以人為本、以自由為本的價值造成衝擊?這些絕對不是單純的經濟事務而已,牽動的是經濟發展背後的價值之辯。」這話我也大體贊成(關於「以人為本」,我有意見,不過,那是另一層次的爭議)。劉文非常強調兩岸價值差異。但是,價值差異在經貿政策上的意義為何?如果不是停止經貿交流,那究竟是什麼?美國和中國大陸沒有價值差異嗎?他們沒有經貿交流嗎?兩岸有價值差異,應該是在其他地方做出心防吧?怎麼會變成反服貿的理由呢?
當年美國總統尼克森,雖然先曾一再強調他反共、親中華民國,但是最後他卻決定與中共建交。這個作為令台灣很憤怒,但是美國人一般倒能接受他的這種轉變。道理很簡單,因為認為他的做法是必須的:美國必須與中共建交。這是大勢所趨。
值得注意的是,尼克森訪大陸,是在1971年。那是什麼時候?還是在文革期間,也是在毛主政的期間。毛一向反美國帝國主義,而文革期間也是反美浪潮洶湧的時期。美國社會本身的傳統則是反共。在這種條件下,為什麼兩國還能走向建交?(真正建交是稍後,不過,在1971年,建交的門已經打開)
簡單說,美國的外交是採務實政策。怎麼有利就怎麼做。即使彼此看對方都不爽,即使雙方差異非常大,還是得要建交、交流。而且,從此以後,雙方經貿往來愈益密切。現在,美國的公債最大比例操在中共手裡。這對美國是否是危機?當然是。但是,美國還是選擇開放、並親近中國大陸。
台灣當然不能與美國相提並論,因為台灣沒有美國強大,也沒有美國的地緣條件:與中國大陸遠隔萬里大洋。再者,中國大陸對台灣有統一的強烈企圖。美國則沒有這種問題。但是,台灣也恰是因為這樣,更不得不與大陸交流。台灣根本無從逃避,我們如果不能大著膽子火中取粟,下場恐怕就會很悲慘。
從兩岸價值差異應該導出什麼樣的經貿政策結論?其實劉文也同意,台灣也還是要與大陸進行經貿交流。她說:「我們也不可能不和中國這個密切相關的鄰居打交道」。所以,真正重點其實就是要審慎。那麼,反什麼服貿?她真正的意思其實應該不是反服貿,而是反草率的簽約。
爭議糾纏許久,重點在於要審慎。那麼,問題在於馬政府簽約不審慎囉?問題是,究竟要怎麼做才被承認為夠審慎?寫下五十幾頁的條文,難道只是少數人幾小時的功夫?其實服貿與之前的ECFA與更早的WTO都有關係、都有重疊,從那時候就已經在進行研議、溝通。
或者,有些人則是說:不是反服貿,而是反「黑箱服貿」。但是,問題歸根究柢真在黑箱嗎?從兩方面來說,這種說法都還有疑問。首先,我們與紐西蘭、新加坡正在洽簽FTA,有人質問內容合理性嗎?要求要弄清楚內容嗎?為什麼不?因為大家比較不擔心與他國的約有問題,而擔心兩岸間的關係。再說,什麼叫黑箱,是沒公布內容,沒經過溝通,還是沒讓每個人都知道內容?其他的約能做到讓每個人都知道內容嗎?不可能吧?那麼,為什麼對此特別在意?就像吳聰敏教授的說法,還是對中國大陸的不信任,以及對馬政府的不信任。不是反黑箱服貿,而是反馬政府與中國大陸簽服貿。因為馬政府可能把台灣出賣給中國大陸,所以他們怎麼做,都被認為是輕率,都被認為是黑箱。所以,關鍵問題在不信任。但是,對中國大陸大概幾十年內台灣人都難信任。那麼,服貿是否就不簽了?那對台灣的經濟影響究竟如何呢?
劉文似乎以為,我們可以選擇不要進入世界的經濟競爭體系,而選擇一種相對封閉、安和、小康的狀態,並藉此來維持我們的優越、高尚的價值體系。這裡牽涉到好幾面的問題,至少包括:一是優越的價值體系是否適宜藉著較封閉的經貿政策來維繫?一是台灣是否可能在今天的世界裡形成封閉的經濟體系,特別是相對於中國大陸的封閉性?我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而我覺得劉文在這方面的討論卻根本闕如,有態度卻並無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