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來到海邊，光著腳丫，踩在柔軟的海沙，南海的海水溫度宜人，不像大西洋那般寒冷難耐。浪濤的咆哮如萬馬奔騰，不停沖刷著灘地，湧上岸邊又退下，潮起潮落，週而復始。 冒着泡沫浮漚的碎浪瞬息淹没腳裸，七月天海水的溫度永遠是那樣的溫暖，當海水退回大海快速捲走腳底的沙粒、摩擦著腳底板的酥麻感是多麼熟悉，是記憶中的感覺，一下子覺得回到過去。

  這裡是美溪海灘Mỹ Khê，沿海灘盡頭是雄偉的山茶半島，另一邊的地平線是三台山（五行山），外海那座島就是占婆島Cù Lao Chàm。面對大海，挾帶鹹味的海風迎面而來，擱在沙灘的小舟艇堆著一團漁網，灘地上神出鬼没的招潮蟹四處亂跑，匍匐蔓生的馬鞍藤為沙灘點綴一點綠意，遍地木麻黃隨風搖晃，撒了一地球果。美溪海灘改變不大，天然景色依然如故。

  黃昏的美溪看不到日落，那抹夕陽落在遠方群山。捧起一撮海沙，美溪的沙順軟如水，細沙在指縫間簌簌流失，正如時間悄悄地溜走，我想帶走這撮海沙回到那邊的家園。 回憶中的故鄉似乎永恆不變，但是現實的變遷已經面目全非，我對故鄉感到生疏，故鄉對我亦如是：「笑問客從何處來？」

  巨大的疏離感令我困擾，心情沉重又惆悵，我深深地感慨歲月滄桑，不得不承認逝水如斯、往事如煙。記憶夢境不如現實世界來得真實，那魂牽夢縈的小城不復還，記憶中的景象徹底消失，眼前的現實是必然的發展，整個城市的改變居然令我這個老峴港迷兩次路，自感慚愧心中不禁嘀咕：「這是哪裡？我在什麼地方？」

  原來，故鄉不再是記憶中的故鄉，故鄉完全是個陌生的地方，經過時間空間的阻隔，故鄉已經是個回不去的地方。有段文說：「離開故鄉，並不意味著失去故鄉。離開故鄉才會發現故鄉的美，才會發現對故鄉的深厚感情，没有離開就不存在故鄉，更不存在異鄉。」

  咱們是幸運還是不幸的一群？弱冠／花信之年就輟學待在家裡，為了等待機會而青春消逝，歲月蹉跎。置生死於度外千方百計逃離鐵幕，終身流落異鄉，遠離故土飄洋過海尋生天。一萬四千里路浪跡天涯，吃盡苦頭輾轉來到北美洲，從此落地生根，白手興家。

   可是人離鄉賤，現實生活中異鄉人受盡坎坷挫折、痛苦鬱憤，飽嘗生活的艱辛，深受環境的壓抑，理想的困頓；命運多桀的悲喜交集令異鄉人看透了人世的興衰榮辱，也穿透了人世的愛恨情仇。惟有深夜裡的一抹鄉愁，內心深處裡的點滴記憶才可以排解煩惱，釋放情懷。

  異鄉人沒有先天的優勢，在現實社會的紛爭打拼中往往失去機會，最後在對抗現實中淒慘失意，被遺棄在失望的角落，絕望的邊緣。所有渴望追求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般破滅，最終變成傷痕累累，一無所有，落個心灰意冷，傷心欲絕的下場。 人在萬念俱灰中就想到給自已帶來溫馨回憶的故鄉，不知不覺故鄉被當作是撫平創傷的綠洲，收容自已的心靈驛站，精神心靈的港灣。

  人一旦踏上遠離故土的列車，就像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回歸就成了一個遙遙無期的夢想。然而，心中那個故鄉停留在某個定點上，而現實的故鄉一直呈進行式前進。它早就變成一個糢糊而清晰，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再也不是那個魂牽夢縈的故鄉。

  說來說去，故鄉就是出走後再也無法回去的地方，因為人們已經與故鄉脫節，不再適應那方的水土。而時間會改變一切，令人不知不覺被異鄉同化融為一體，與現實中真實的故鄉的距離越來越遠。

  其實，華僑没有故鄉，華僑只有出生地，也就是成長地。究竟不同族裔，不是自己的國家，所以華僑只能安分守己，凡事隨遇而安，出事時只好自求多福。 父親和祖父本身中國國籍，是寄居海外的僑民。

  公元1945年間，越南發生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中國人、法國人、日本人、越南人的保大皇帝和胡志明的越盟互相廝殺亂成一團。那時候曾祖父是越南北圻海陽市的僑領，祖父是翻譯員，為中國遠征軍工作，雖然他是無黨派人士，仍然招來橫禍。 有一次他獨自騎車往別村辦事，竟然一去不回。後來得悉已被越盟（越南共產黨的前身）糾眾殺害並沉屍河底藉以毀屍滅跡。家人多次尋找不着他的屍骨，無辜的祖父就這樣死無葬身之地。

  1960年吳庭琰時期父親不肯歸化越南籍而遭受牢獄之災。因為入籍就是歸化為越南人，是越南人就要去服兵役，那時候當兵就是白白去送死。通常剛入伍的新兵會被送去富牌Phú Baì 或和芩Hoà Cầm 的靶場受訓兩個月就上戰場：「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雖然我們不是生於斯卻長於斯，那裡有乾淨的水源，新鮮的空氣，真正的自由民主，公平正義的法治，穩定的社會，生活財產有保障，那裡就是我們生存的家園，理所當然也是下一代的故鄉，正如蘇軾的人生感悟：「此心安處是吾鄉。」

  辛棄疾的《滿江紅》詞下片云：「蝴蝶不傳千里夢，子規叫斷三更月。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

  人們走出故鄉，又懷念故鄉，但故鄉卻是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完）

  這篇文章的背景時空于2001年，我第二次歸來回訪越南，也是最後一次。轉個身就是十六年，時間真的過得飛快. . .  （脫稿于2017年 春分）

上個世紀的美溪，像一首純樸的童謠。

70年代的三台山（五行山）

戰後的沉寂歲月

靜靜地聆聽大海的呼吸，木麻黄林的梵唱，伴着海風的咆哮。

最後一次眺望占婆島 Cù Lao Chàm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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