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留心，沒什麼是小事。

電影「色‧戒」中的易先生對王佳芝這麼說。某種程度這句話也是張愛玲書寫風格的寫照：她對細節、感官的描繪，真的是「祖師奶奶」級的。

但或許如論者所言，囿於與胡蘭成的一段過往，祖師奶奶的「色‧戒」寫得很「輕」，簡練之中讓人充滿想像空間；李安或許抓住這點，在祖師奶奶短篇小說的骨架子中，添了許多細節、血肉，說了一個「屬於李安的故事」，這，又讓人有了另一層的想像空間。

兩個半鐘頭的電影，說是用無數的「小事」堆砌而成一點兒也不為過。至少兩個鏡頭從易先生的角度，帶到王佳芝喝過水杯上的口紅印；易先生在牌桌上，閃過虎視眈眈的老婆，硬是藉由低頭吃綠豆糕的空檔，偷瞄到王佳芝的電話號碼；他也在牌桌上連丟兩張七餅，釣到了王佳芝（這招不錯，有機會一定要試試）……

這些「小事」所象徵的「細膩感」，精彩程度不輸給故事本身，甚至增添了故事的層次性。電影對於主角性格轉折的層次感，較小說豐富許多，對於男女主角情愛的矛盾也較張愛玲的故事更深層。

短短四年光景，王佳芝從穿著一襲陰丹士林旗袍、素著一張臉、任由髮絲拂過臉龐，抽口煙都不習慣的的清純女大學生，搖身一變成了在牌桌上應對老成的世故闊太太：滿口生意經、做頭髮訂製旗袍、菸酒不忌、交際手腕圓滑。

或許我比較喜歡湯唯素顏的扮相吧，我無法接受她只因為一場大學話劇社學生「扮家家酒」似的刺殺漢奸行動，就能從一個清純到「連話劇都沒演過」的大一新鮮人，一夕間變得如此世故老練。

當然，如果我們剝掉故事的大帽子---賣國大漢奸、特務頭子，以及忠誠的愛國熱血青年，看到的不過是兩個孤寂的可憐人兒：王佳芝父親棄她遠赴英倫，她在戰亂之中孤身寄人籬下；與鄺裕民剛萌芽的情愫卻被國仇家恨硬生生給澆熄，甚至因此失身於一個自己看不起的痞子。你說她孤不孤寂？

易先生咧？在張愛玲筆下，他「生得蒼白清秀，前面頭髮微禿，褪出一隻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電影中的梁朝偉把他扮得稱頭多了：合身的西裝、一絲不苟的油頭、憂鬱的眼神、充滿機鋒的談吐、合宜的紳士風範。易先生不再是個「獐頭鼠目」的好色男人，而是對吸引王佳芝更具說服力的美男子。

        但他會因為變「美」了而不孤寂嗎？他在電影中依然是個「無毒不丈夫的角色」。特務頭子必須不相信人、必須壓抑內心的慾望、必須忍受一天到晚在家打牌的老婆、必須應付來家裡打牌三姑六婆不時要拗請客的場面。他每天也在作戲，戲份不輸假扮闊太太的王佳芝。

兩個孤寂的人，因著國仇家恨的因緣際會而動了真情，這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境，造就了另一種複雜的「亂世兒女情」：你可以說他是真愛，卻又雜揉著情慾，加上彼此身份的角色框架，情愛中也不免摻雜不信任與恨。「漢奸與愛國志士的亂世兒女情」，聽來可能荒謬，細想則更辛酸，因為這是兩顆相濡以沫空虛心靈的交會啊！

        很是複雜、層次很多、意境很深。

        王佳芝在日本居酒屋唱周璇的「天涯歌女」給易先生聽，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段。透過歌詞，王流露了希望「不離分」的真情，連「無毒不丈夫」的易先生都紅了眼眶。

        什麼是「色」？三場露骨的情慾戲？特務頭子性好風流？女學生涉世未深，落入歡場老手的圈套？

        誰該戒色？愛追問李安床戲細節的媒體記者？在缺乏人性環境中工作的易先生？還是難得有男人真心對她好的王佳芝？

        電影散場，我特意在位子上坐久一點兒，看著人潮散去，想要體會一下王佳芝一個人在電影院中哭得淅哩嘩啦的心境……

        確實孤冷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