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此文之前，面對女兒的決定，還是希望有一點轉圜的餘地; 盼望她能跳脫過去的行事思維，選一條較有挑戰性的路，走出更寬廣的視野。

      可是，這畢竟是她的人生。做父母以及長輩的我們不能代替她選擇，只能從旁輔導、鼓勵（私底下還加上許多的嘆氣和無奈），默默地期盼在這條學習的路上，她能珍視自己眼前所擁有的，把握每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

      女兒同時考進兩所著名的管弦樂團。先前為此下的苦功不在話下。當初考試時我們的動機不是要進樂團，只是想把腳探進水裡，測測自己的實力。從六歲半開始拉琴的她，因為老師不鼓勵的關係，從來不參加任何比賽或鑑定考試，因此永遠不知道學了這麼些年來，程度在哪裡。考樂團，可以為在她學琴的路上投下許多時間跟金錢的父母提供一份客觀的標準。

      因為是生平第一次，做母親的我生性糊塗，也忘了幫她準備合適的應考服裝。應試那天，我正好參加退休會兒無法陪同她前往。（當時心裡百般掙扎，對於她的任何一項學習，我盡量百分之百全程參與，更何況這是她第一次考樂團; 幾經考慮之後，她告訴我不用擔心，我去反而讓她有壓力）爸爸說女兒選了一件帥氣的藍條底鑲海盜圖金邊的T-恤，搭一件兩年來只穿過一次的俏麗短黑裙，腳上穿的是一雙紅色高底的Converse。

     “She can pull it off, she's got her own style!" 爸爸笑著說。陪著一同應試的妹妹則納悶：「別人都穿白衣黑裙很正式，只有姊姊穿得好像去參加birthday party!」

      應試回家之後，姊姊說音階考試時她好緊張，稀哩呼嚕地也不知道自己在拉什麼，大概沒戲唱了！沒想到，一個星期後，接到該管弦樂團的錄取通知信函，姊姊興奮地在房間裡狂叫。錄取信上清楚列出了一整年的學費（比預期中驚人），並指出必須在近期內交第一筆報名手續費以確保名額。

      對於姊姊被錄取，小提琴老師一點也不意外; 唯獨他鍾情於第二家資質水準更高的交響樂團，鼓勵姊姊不妨報名參加。他說第二家樂團的指揮夫婦是一對對音樂很執著，受人尊敬的音樂教育者。在他們的教導下，姊姊短期內會進步神速！「以妳目前的程度來說，考這所交響樂團是有一定的難度，明年考可能容易些。不過，我們試試看，反正多一次應考經驗！」

      於是，接下來一個月之內，老師嚴格的操她的琴藝，每個禮拜多加一堂課。自選曲和指定取的譜子比姊姊過去幾年來拉的曲子難上一倍。每晚看她在筋疲力盡地做完功課後，還要勉為其難地練琴，心裡真的很不捨，但時時鼓勵她：我們只是盡力而為，其他的一切交在上帝手裡！比起第一次應考，我們的得失心較重; 這一次雖然競爭較激烈，但沒有期待被錄取的壓力，只是想把幾首考試的曲子練好就算盡到本分。

      錯過第一次陪考的經驗，第二次我和婆婆陪著她親赴戰場。考試前兩天還到Nordstrom 幫她選了一件藍黑相襯的典雅小洋裝。既然第一次都豁出去了（T-恤短裙），第二次我們也選擇走另類路線，只要女兒穿的合適、舒服即可。

      考場在指揮夫婦家中，女兒走進去時，我和阿嬤在客廳裡靜靜等候。聽著從房間內傳來耳中熟悉的曲子，一邊默默幫她打節拍，一邊禱告當中，突然在最後一個音符結束之前，琴音噶然中止。

      完了！怎麼沒拉完就被停下來？這是什麼狀況？

      女兒步出應試房間，跟我們解釋，那首自選曲她進入尾聲時（只剩最後一個音符），考官揮手示意要她不用繼續。「可是我還沒拉完啊！」她抗議。於是考官讓她做最後的結束，才傳出那一片笑聲。至於考得如何？女兒依然沒有把握，「sight reading <視奏>時，我腦中一片空白！」阿嬤心疼孫女，只拍拍她肩膀說：無論考得怎麼樣，阿媽都引妳為榮！

      隔周，信箱裡躺著一封來自樂團的信。若說完全不在意，那是騙人的！心裡頭七上八下的，還是決定讓老公拆開揭曉謎底。

      結果又是出人意外！姊姊也考上了第二家樂團。她不可置信地說：「會不會她們搞錯了？」

      驚喜之餘，接下來我們面臨要在兩者之間做一抉擇：到底選第一家還是第二家？

      除了禱告之外，我們決定各旁聽一堂課，親自感受哪個樂團最適合姊姊。

      不只是女兒上課，媽媽我也跟著上課做筆記。

      第一個樂團練習的時間在周間晚，正好與她踢球的時間錯開。練習場地在一所離家車程約二十分鐘的高中。指揮是一位年輕的華裔老師，幽默風趣，對於教青少年有自己的一套。她把休止符形容為「大便」，要大家拉琴時千萬不可以「踩到大便」。兩個鐘頭下來，氣氛輕鬆愉快，課堂上不時傳來同學們的笑聲。樂團大中小提琴手人數加起來大約四五十人左右，年紀集中在12-16 歲之間。

      相較之下，第二個樂團的素質遠遠超過水準之上。這是一個full-size 的交響樂團，學生年紀從9-18 歲不等。因為門檻高，考上的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人。「恭喜各位同學，今年的競爭比往年激烈，有些人拉了四首指定曲還無法進得來。我想讓你們知道，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經過我們嚴格甄試後選出來的！」說話的是這家樂團的經理--山姆太太。山姆夫婦兩人經營這個樂團行之有年，由於他們的認真教學，在交響樂團界樹立了一塊金字招牌。在背後聽山姆先生說話的我，望著女兒坐在這群素質精良的學生裡，心中百感交集：練了這麼多年的琴，總算拉出一點小成績！

      台上，指揮山姆先生廢話不多，立刻切入正題，解釋今天練的樂曲作者背景; 台下，山姆太太則四處走動，有時站在學生背後，有時坐在學生身邊聆聽琴音的精准度。我心裡倒抽一口氣：這樣的教法，誰敢混水摸魚，馬上被揪出來。 上課間，山姆先生提及George Gershwin、貝多芬、莫扎特...等等天才音樂家，以及不同的拉奏技巧。那些活在樂譜裡的大人物，突然之間，透過山姆先生的演繹與解說，好像一個個的跳出來。對音樂是門外漢的我，仿佛面對巨大的音樂傳統，心中無盡的感恩，透過這些高貴的文明成就，我們才有機會超越自己，透過這扇窗，變成更廣大、更豐富的人。

       返家後將自己的觀察所得報告給老公聽，講到興奮處，我的眼裡差點閃出淚光，好像考進樂團的人是我自己。如何說服女兒星期天的足球賽可以缺席、接受挑戰的人最勇敢、可以認識許多很棒的朋友.....將成為做父母的我們未來這幾天的挑戰，因為這是我們希望她走的路，我們覺得經過大師嚴格的訓練，她在音樂的路上會有驚人的成長。

       但是，這畢竟是女兒自己的路，她必須自己去分析、判斷，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是否願意在面對挑戰的過程中重新認識自己、評估自己。

       之後的幾天內，我們開始試探姊姊的口氣：「決定了嗎？我好交學費喔！」爸爸知道她心中的想法故意逗她：「妳如果加入第二個樂團，要什麼我都買給妳！」她聞言笑笑，絲毫不為之所動。

      「妳如果傾向於第一個樂團，為什麼還要考慮這麼久呢？」我忍不住問女兒。「雖然參加第一個樂團對我來說比較容易，但是加入這二個樂團對我以後升學比較有幫助; 另外，我也在禱告問上帝，請祂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啊？」大人的想法無法直接左右她的決定，但至少藉著溝通的過程，讓她了解大人看事情的角度與方向，訓練她未來獨立思考的能力。

         三天之後，女兒決定選擇第一個樂團。她的理由：足球是她現階段的最愛，音樂排第二。任何會影響到她參與足球賽的事情，她都盡量排除。參加管弦樂團本來就是好玩而已，因此她不想要投入太多時間在這上面。

       「不過，」女兒說，「或許參加了第一個樂團之後，會引發我繼續前進的慾望，明年我可以再到第二個樂團考一次，那時候我的程度也提高了，可能沒那麼大的壓力。」她這樣安慰我們，讓我們放心，自己不是不願意接受挑戰，只是，她的優先順位跟我們不一樣。

         想通之後，我和老公對女兒的決定表示支持，對於她選擇的過程中願意謙卑聆聽大人的意見，且學著到上帝面前虛心尋求的態度，表示讚許。放手讓女兒做決定的這件事情上，我們也學到了寶貴的功課：讓女兒做她想要的自己，而不將大人的主觀想法投射在她身上，逼著她走在我們安排的路上。

         真心期待十二歲的她，在未來成長的步伐裡，面對抉擇時，永遠存著開放的心胸，與不畏挑戰的精神。我們的責任，只是在一旁支持她、幫助她追求自己選擇的喜好或不喜好，在她的快樂中得到我們最大的滿足與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