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來去去，我們究竟還有誰能夠維持最原先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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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 has come and past,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他喜歡在做愛時放這首歌，Green 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那時他總半開玩笑說，這歌可以讓他朝氣蓬勃，我跟他在床上笑鬧著，被他推倒在床，或是跟他划五十十五，硬逼他就範平躺在床上，那年夏天，Green Day這首歌陪我們渡過很多香汗淋漓的午後，他喜歡在午後做愛，忙裡偷閒的時間，兩個人剛起床，睡眼惺忪，互相擁抱，然後為了安全，他被我逼著跑到樓下便利商店去買雨衣，老不是先準備的他，總憤憤地說，樓下便利商店的店員搞不好認識他，還幫他被偷取個綽號叫「雨衣男」，我笑著玩他的鬍渣，說這樣很性感，他嚴肅地告訴我一點都不好笑。

我跟他認識於春天的一場喪禮。那是他爸爸的喪禮，我是碰巧路過，不，正確來說，我是剛好去掃阿姨的墓，我被阿姨一手帶大，二十一歲的時候她撒手歸天、江湖再見，去掃墓碰見他的那年我二十三歲，住在阿姨留下來的舊公寓裡，在美式餐廳做著大夜班，有一搭沒一搭地過著漫無目的生活，曾想過賣掉公寓去紐約旅行，結果這樣想的時候偏偏來個911，只好繼續留在台灣，繼續得過且過。

我喜歡他是因為他很有夢想，他說他高中時就立志想當個機師，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是他說他不能離開，爸爸剛走，還有媽媽要照顧，顧著老舊的雜貨店，還有唸高中的妹妹。
「好典型的案例。」聽到他不去考機師的理由時，我笑著跟他說：「有種日劇感，也許有天你會演成木村拓哉的《Fly》。」
「才不要，那片難看死了。」他語帶不屑，然後躺在我的小腿肚上讀著英文課本堅定地說：「三年後，我一定會考上機師，到時候會有個特別席留給妳，讓妳飛向世界各地，不用賣掉阿姨的房子。」
他的話換得我一個吻，多美麗的夢啊，機師的特別席，帶我到世界各地，這是個在墓園認識的陌生人跟我說的喔，我只知道他叫J，家裡開雜貨店，連雜貨店在哪我都不大清楚，他只半開玩笑地說，台北市就這麼大，或許某天我就到他家去買醬油，看見他媽還要因此裝不熟。

我其實都無所謂，因為沒人知道明天的事情會怎樣，就像我相信他當下是真心誠意要把特別席留給我，但誰知道這個當下何時會化為泡沫，不過又有什麼關係，至少現在感受到那份愛就好，可是那份愛，不過就一個夏天，就結束了，在九月的末端，夢就醒了。

他突然換了手機、無影無蹤、MSN看不到人，只留下了他那本英文課本給我。我不知道我哪裡得罪他，也不知道他幹嘛忽然不要我，仔細想了想，他走的那天我沒有給他一個Kiss Good-bye，早上好像沒有逼他划五十十五吵著要上床，可那天我是生理期，他明明說沒關係，我剛好又忘了問他是什麼星座的，所以連消失的原因都無從考據。

整個秋天，我都在聽〈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努力走遍台北市大街小巷的雜貨店，買了雞蛋、醬油、味精甚至連威士比都買過，卻沒有再遇到那個叫J的男孩。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Becoming who we are,
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冬雨來臨，我終於忘記他那細膩的吻，床上的嬉笑，以及難忘的逗趣回憶跟夢想，我遇到了幾個新的人，有的人上過幾次床不適合就分開，有些持續聯絡了一陣子，他們有些是我餐廳的客人，有些是出去跳舞認識的朋友，可是即使我忘了吻，也無法忘記J，所以我決定去做一件很蠢的事，去考空姐。

「妳這樣好像王菲在演《重慶森林》！」電影系的朋友聽到後陷入狂想。
「神經，消失的J可沒有前女友在當空姐。」
「但真的很像啊，我腦海裡都響起〈California Dream〉了。」白癡影痴朋友繼續演著她的電影夢。
「我沒有什麼加州夢想，我只希望不要從結束的九月裡醒來。」我半開玩笑地回她，拿起J留下的英文課本猛K，不知道是不是人因有夢想而偉大，還是因為我回家經過教會時會偷偷禱告，走到廟前會跟土地公問好，所以我還真在二十五歲的春天考上了空姐。

Ring out the bells again, Like we did when spring began

我到處尋找他的蹤跡，跟所有人詢問各種有可能的機師，不顧其他空姐們的反對，老去跟被她們評比無聊第一名的機師們聯誼，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王菲在電影《天下無雙》裡曾說：「喜歡一個人，會漸漸變成他。」我都覺得我快變成他了，他的夢變成我的夢，我的浪跡天涯性格被他的失蹤一併抹煞消失無蹤，可他還是不出現，怎麼樣也不出現。

然後我二十八歲，放棄再問為什麼，反而愛上這份工作，好像男人意外地送了我個夢，他的影子，也漸漸地少去，他是我戀愛歷程表的一個人，我的心裡終於可以補上其他人，他變成是改變我人生的一個中樞紐，有時我想遇見他，竟是因為我想謝謝他。

春天又來了，當空姐已經是第三個年頭，可是很奇怪，就是沒飛過紐約，不知道為什麼，我逃避著那個地方，那年，如果我去了紐約，我就不會遇到他，沒遇到他或許不會這麼痛，或許，沒有人知道或許是什麼，反正人生總是充滿意外。

今年春天冷的特別晚，到了三月初才漸有暖意，台北街頭沸沸揚揚地討論李安因為《斷背山》獲得奧斯卡的最佳導演獎，新聞狂報導他是台灣之光，剛下機的我，穿著制服，拖著行李，走在家附近的廟宇，經過一家雜貨店口，看見電視播著：「李安三十四年前，高中畢業冊，已有奧斯卡圖樣，當時李安一臉稚氣，誰也沒想過他有天真會得奧斯卡金像獎。」我停下腳步看著新聞，聽見一個穿著白色汗衫頭髮灰白的男人抱著孩子說：「爸爸以前高中時就立志要剛個機師喔，不過有了你、還要照顧阿嬤跟姑姑，所以什麼都不能做，以後，你要幫爸爸實踐這個夢想。」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我站在那，聽見男人的聲音，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被抱在懷裡的小朋友發現我，嚷著：「爸拔，那邊有個飛飛阿姨。」
「什麼飛飛阿姨？」男人抱著小孩回頭看著我，我站在那看著跟記憶中完全脫節的他，覺得人生如此諷刺、又如此好笑，原來我跟他，是這麼近，又這麼遠。

註：〈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是Green Day主唱Billie Joe為了紀念十歲九月時因為癌症死去的父親而寫的歌，但也有一說是為了紀念911，這首歌出版時其實是在2003年夏天，但因為文章之故，因次不拘時空小節，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