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沒有辦法忘記那個晚上，男人從遙遠的地方歸來，他們在那靠窗的床上，恣意享受那闊別了一百天的熟悉胴體。
那夜的台北無風，尚未裝上窗簾的窗前有著淡黃色的月光。當男人的吻不停的落在她的胸、私處、唇、背、還有那寂寞的心時，女人未曾闔上眼，她的眼睛始終落在窗外的月光上。

女人一直這麼悄悄認為，那天，她是與月亮一同達到高潮。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飄到什麼地方。看著窗外，她想著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男人身上。當超過了一千個日子之後，心與習慣早就糾結成一塊綿密到不知其物為何的複雜之物。

男人的汗滴落在她的身上，輕輕的在她耳邊說著我愛妳。

這是幸福吧！

那時女人看著月亮偷偷的想著。

當窗簾將月光狠狠地遮住時，他們分開了。分開後，女人發現難忘的是男人家的CD，那一段段從前不曾注意過的音樂，屢屢在女人的耳邊響起。於是她將那些記憶重新搬回家，仔仔細細的聆聽。女人發現自己錯失了許多，也許愛戀中的每一段高潮，都有其相伴，但是她卻一直不停地忽略著。

我不過是個高級動物，女人這樣想著。貪婪、虛偽、矛盾、欺騙，她是這樣的一個人，所以武裝自己，堅強的笑著，並期盼自己能夠發現迷失的幸福在哪裡。然後她便成某種程度上與男人相似的人，聽著搖滾樂、抽著煙、喝著酒，在夜裡冷眼看著世界。

可男人不會回來了，她知道。

於是她尋找著一次又一次的愛戀。

男人聽到女人尋找愛戀的消息，只說了句祝福。女人扁了扁嘴說，我會比你更幸福。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回答，只希望能逃離男人的夢裡，更或是，和男人不再屬於同一張圖裡出現的風景。

我要離開這個地方。
最後一次，女人跟男人有交集時，男人同女人這樣說。
女人點了點頭，告訴男人，我開始聽竇唯了。
男人只回了句：「記得聽〈上帝保佑〉，那是入門。」

女人沒說什麼，只覺得氣憤，男人直到最後還是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樣。還是將她當個孩子，無論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男人就這樣離開了，和女人在分叉的十字路口分開。

之後女人談了幾場戀愛，卻無法持久，她尋找著能看見窗邊月光的床，可每每只見著窗外那一閃一閃的台北霓虹。她像被關在男人的黑色夢中，完全找不到出口。赤著腳走著，將身體給予無數人，卻始終覺得自己的心宛如堅貞的處子，一直守著男人，從未離開過。

她忘了自己是從何而來，從何而去。盼著擁抱希望，卻忘了希望在何方。

這樣過了好多年，在那接近夏天的春夜裡，天空高掛著那年女人在窗外所見的黃色月光。抑不住寂寞的她，一個人在街上走著，在和一個陌生男人擦肩而過的一剎那，被他領了回家。

Nirvana的音樂在沒有窗子的房裡撼動著。　　
陌生男人努力地晃動他的身軀。那陌生的軀殼裡有著熟悉的節拍，女人走運地得到合拍的高潮。在那最接近天堂的三秒裡，她想起了某年七月，她與男人在夏夜裡的北京，坐在北四環的小店裡，吃著羊肉串，喝著青島啤酒。

那年夏天的她，穿著背心和短褲，留著短短的頭髮。女人喝了一大口酒笑著跟男人約定，下次一定要聽著竇唯的歌，大聲唱歌喝酒，並且和他牽著手在街上奔跑，望著那湛藍的天空完成北京的夢。

其實她早忘了北京的夢是什麼，但她很明白，那夢裡一定有著男人。
不過男人早已離去，唯有自己能畫上句點。

當身邊的男人，將汗滴滴落在女人腹間，自喉間低啞的從她耳旁釋出最後一絲喘息時，女人毫不猶豫的起身，抓了自己的包包，穿上衣服，甚至連自己的胸衣都忘了穿上就匆匆離開。

那夏夜的北京夢裡，有著女人失去的自己。
女人右手抓著行李，左手緊握著隨身聽，堅定的認為要去那裡完成自己的儀式。

北四環的小店和記憶裡的一般，依舊佇立在那兒，老夫婦還是穿著儉樸的衣服在店內扯著喉嚨，而店門口也仍然掛著那找不出絲毫關聯的新疆人物畫。老闆端上了羊肉串和那沁涼的青島啤酒，女人對老闆點了點頭，喝了口啤酒，謹慎的戴上耳機，轉到了〈上帝保佑〉。
她希望，真的能保佑，真的能讓她在儀式中找到失去的過去。
也許，竇唯的入門會是她靈魂的出口。

你該知道此刻我正在想念著你
回想我們一起擁有的美好的回憶
一切歡樂和不如意瞬間逝去
現在只是孤單的我和遙遠的你
也許你我時常出現在彼此夢裡
可醒來後又要重新調整距離
最難忍受不能擁有共同的溫柔
心中默默祈禱上帝保佑

當音樂緩緩流出那一刻，女人突然明白了。雖然她早已反覆聽了無數次，但她始終忽略了那時男人心底的聲音。她錯過了男人的心，在那一南一北的十字路口，她筆直的選擇了另一個方向走，兩個人，永遠都不會有交集。

女人獨自坐在桌前哭了起來。當三分四十三秒過去，歌緩緩落到尾端時，女人拭去臉上的淚笑著將杯中酒乾盡，僅留下了那張竇唯的夢。

上帝保佑。
女人知道她必須走出男人的夢裡。
因為從錯過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永遠失去。

標題夢為竇唯2001年出的精選集名稱。

而文章內文裡所出現的〈黑色夢中〉、〈高級動物〉、〈上帝保佑〉、〈窗外〉都是裡面的歌曲名稱。

貪婪、虛偽、矛盾、欺騙－此為高級動物第一段歌詞。

褐色字體為〈上帝保佑〉的歌詞

本文刊載於2003 Summer《失戀雜誌》14

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