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說（ㄕㄨㄟˋ）大人，則藐（ㄇ一ㄠˇ）之，勿視其巍巍然。……」

全文語譯如下。孟子說：「向位高顯貴的人說話，要藐視他， 不要把他的顯赫地位和權勢放在眼裡。哪怕他殿堂高兩三丈，屋簷好幾尺寬，如果我得志，並不屑於這些；哪怕他佳餚滿桌，侍奉的姬妾好幾百，如果我得志，並不 屑於這些；哪怕他飲酒作樂，馳驅打獵，隨從車輛成百上千，如果我得志，並不屑於這些。他所擁有的，都是我不屑於有的；我所希望的，是古代的禮樂制度。我為 什麼要怕他呢？」

聽障同胞要生活在我們這個「主流社會」真的很不容易。二、三十年之前，助聽器材不發達，電子耳也還沒問世，優耳閾值超過 40 dB 的（普通人聲在 50 上下），學習就會發生困難。要是迷迷糊糊進了普通學校，大概被當邊緣人看待；如果進了啟聰學校，雖然比較不感孤獨，能夠從學長及聾老師學到自然手語，可 是，由於特殊教育政策受到國際潮流的影響，學校的課程卻是「口語導向」，目標朝向主流社會的語言（台灣就是中文）。國家機器製造出來一個附身在口語之上的 「文法手語」，它，與自然手語根本是兩回事。

沒有人用自然手語給聾生解釋中文（文章，或稱「書面語」），聽人教師在講台上使用「綜合溝通 法」系統下的「口手語」，照著中文語序，一邊念出文章，一邊同步打出「文法手語」。結果，你會不費吹灰之力即可見到現年約 50 以上歲數的聾朋友看著普通的中文短句（長文就甭說了）一臉茫然。

與此同時，台灣也有 50, 60, 甚至 70 幾歲的聾人菁英寫得一手不僅不輸，甚至贏過一般聽人的精湛而優美的中文。看官您去讀讀黃柏龍寫的《聾人的境界》，你肯定會驚訝地嘆曰：黃老前輩真的是聾人 嗎？趙玉平先生在他的《手語大師》系列書中所附的幾篇《聾人文化小品》，雖然在精緻度上不及黃柏龍的文筆，可是，你要去找能寫出流暢度比趙玉平高的聽人大 概也沒有幾個了。

這些聾人菁英，屈指可數。絕大多數的聾朋友（有幸「移民」到聽人世界的不算）仍然每每望（中）文興嘆。聾人文化水準兩極化，這不是辦教育的目的。

聾人菁英對其後輩勉勵之辭並不少見，然而，多數落入自我安慰，或勸說聽人應尊重聾人的人權，不應只因其聽覺困難而誤以其為笨拙。其次，對聽人主導的政府政策所形成的教育及社福體系多所不滿。報章為文，或訴諸街頭，皆僅見其冀求之目標，鮮見積極提出如何達成目標的過程之具體作法。試問，官員也者，如非其家人亦有重度聽障者，你能期待他能「將心比心」？對聾人世界的不瞭解，甚至誤解，如何能制訂適切的，真能造福聾人同胞的政策？

今日因緣，看了一個為聽障朋友辦的機車考照的講習會，講師講得好像有點快失去耐性，手譯的老師也翻得辛苦有加。表面看來，難點似乎在於考題是因應一般（聽人）民眾所寫，根本沒有考慮聾朋友的思考模式，或，聾朋友神經系統裡的語言模式。試題裡很多「負負得正」的寫法，例如：

 行車前了解沿途道路狀況，對行車安全並無幫助。(X)
 駕駛人行車時，不可兩車併行閒談，以免注意力分散。(O)

這兩個例句雖然只是短句，可對於非屬菁英的一般聾人而言，還是有相當的難度。

出了一個黃柏龍前輩為文勸勉即將成為手語師資的聽人應該如何「正面」看待聾人，如：

情性之美。脾氣暴躁，剛愎固執，正顯其赤子之心，坦率可愛。
寧靜之美。好逸惡勞，疏懶成性，而不爭之心，淡泊高雅，已在其中。
思慮之美。多疑善妒，睚眥必報，正是聰明絕倫，舉一反三，是最佳的研究人才。

以黃柏龍辭藻之優美，有幸閱之，能不為之動容者，堪有幾何？除此而外，聾人仍然處於被動的地位－－等待聽人來替他翻譯，如果沒有翻譯，聾人還是動彈不得。

假設，因為黃柏龍溢於言表的「勸世之文」，我們養成了足夠的適任的手語教師，並且如滾雪球般地造就了一大批手語翻譯員，然後，聾人的障礙雖是減少了一些，可是，聾人本身的障礙並未消除，沒有手譯員的時候，他自己讀寫中文仍然有困難。

聾人解脫了嗎？沒有！

我還是認為，對聽覺障礙者而言，最根本的，還是要建立自然手語的文字，然後設法要求政府立法使用。如果成真，以這些考題為例，換成以自然手語的語法出現，一定能減輕聾朋友們的負擔。

文法手語錯在哪裡？

先做一個比擬。我們不出國，在台灣學英語，在過去視聽器材還昂貴的時代，學生們大都用國語的注音符號去注英語的發音，然後搭橋學KK音標。與此同時，用中文 去解釋英文的語法，因為學生已經懂中文。這樣要學成英語是有可能的，只是發音會不準確。這是因為英語跟中文一樣是聽覺語言，即便從注音去學到的英語發音不 準，可是學生能夠憑藉英文的音來記憶英文的語法。

然而，手語是視覺語言，跟中文、英語的聽覺語言，是截然不同的兩套系統。根據神經學的說法，腦部主管視覺與聽覺的神經元是不同位置的。重點即在於此，文法手語想藉屬於視覺系統的手語之助，去要求學生記憶他聽不到的屬於聽覺系統語言的中文，有可能嗎？想想，文法手語是中文的一個分身，文法手語裡的手勢有不少已經不同於自然手語裡原本的意思，老師打文法手語（口手語也是文法手語）解釋中文，不就等於用中文解釋中文？（任何人在他的英文還沒到達某種程度時，你用英語教他英文，他能聽懂嗎？再如，手語菜鳥在初級班時看學孟老師手語演講，也是一樣，根本不懂他在表達什麼。）

要根本性的解決台灣聾生學習中文的困難，必須建立兩條戰線。

其一是，使用自然手語直接解釋中文的意思。這樣會有大多數的聾生真正學成中文。
另一是，創建自然手語的文字。這時才是聾人大解放的時刻。

這兩條戰線，必須由聾人菁英來主導。身為一介聽人，自然手語又不精通，雖然看清真正問題的所在，可卻沒有能力去侈言如何落實。

台灣聾人菁英太軟弱，被稱為菁英，只堪作為後輩之表率，獨善其身而已。兼善天下也者，即對全體聾人之造福，若非有上列兩條事業（使命）之達成，無以言之。

說（ㄕㄨㄟˋ）聾人菁英，先藐（ㄇ一ㄠˇ）之。

附錄：鬼畫符的緬甸文（取自交通部機車考照題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