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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溯源與重建的歷史版圖――閱讀王安憶《紀實與虛構》
2006/11/21 11:34:17瀏覽2193|回應0|推薦15

前言

從本書的「幾點說明」即表態:「《紀實與虛構》完全是一個虛構的東西。雖然它所用的材料全是紀實性的。」握有眾多史料出發的作品,文本裡透過身世的追尋,建構主人翁家族的血脈。根據〈王德威的序論:海派作家,又見傳人〉透露文本以兩個路向書寫:「在小說雙數章節虛構家史、神乎其技之際,單數章節卻是一步步的白描一個女作家在上海生長、寫作的細節。」

紀實與虛構之間、幻想與真實之間、歷史與記憶之間,能否有什麼樣的共通性?重建歷史的同時,所依恃的某些記憶片段,是否是真實的?假若有扭曲之嫌(不必然是故意的,而是記憶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可能重新再生,成為新的歷史),那麼記憶可信與否?選擇性的歷史與未能真切的記憶,構築了全文。

姓氏的存在,代表了家族的存有,確立的自身的定位,不再漂泊無依。「我」經由流動的記憶、漂浮的身世,從文獻中找尋自身的存在感。當「我」追尋身世的同時,也在拼湊記憶,然後化成她所希望的家族傳說。「我」從母系出發,回憶成長,另一方面,卻在父系的血統上,尋找那具有輝煌歷史、具有英雄姿態的祖先,血脈仍舊以父系歸結。這樣的溯源是為了確立什麼?紀實與虛構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又作者和讀者之間,各自扮演了什麼角色?王安憶在作品中娓娓道來。

一、遷徙與流動的身世

「我們在上海這城市裡,就像是個外來戶。」(39)「我」以遷徙的身分寄居在這個城市裡。「同志」的身分有了和他人的區分,人際關係在母親的規範下,不可與其他孩子任意嬉戲、在家講普通話,不同於他人用的上海話。「我」是孤獨的、「我」是「外來戶」、「我」是「同志」,我的身分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我們彼此之間擁有距離。是否因為童年的人際關係封鎖反而更滋長了往外發展的衝動?眼看的他人的親屬關係,自家卻封閉沒有親屬往來。直到有一天,「老同學」的出現,赫然發現母親的「孤兒」身分。外婆的墳、外公的棄家,讓「我」不禁意關注起母親的過往。但「回顧往事,畢竟只是一種心情的需要,於我們的現實生活無關。」與「老同學」漸漸疏遠,然後又回到孤獨的狀態。「我」卻在「孤兒院」建築存在,走進母親的歷史裡。母親離開過上海,然後又回到上海。遷徙的過程裡,「我」沒看見母親帶走的過往。而「我」在上海,用片段為過去的母親建構出陳年往事,但這樣的身世是真實的嗎?

「我」和他人的關係,同樣是斷裂、拼湊,西瓜蟲、車前草的存有,伴隨著「我」和張先生的孫女、新搬來的男孩。然後「搬家」遷徙的反覆,人際關係不在那麼需要被經營,但是熟悉的空間就此消失,「我」和過往的自己割裂。身世是流動的,沒有固定的送別習俗,和他人不一樣的孤獨感始終存在。

二、溯源從母系出發

「沒有家族神話,我們都成了孤兒,悽悽惶惶,我們的生命的一頭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另一頭隱在迷霧中。」(75)姓氏,代表著什麼樣的意義?那是來自於血統、宗族的標誌。「姓氏是標誌家族系統的稱號」(77),沒有了姓氏,在世界上就失了依憑的存在感。幸好,我們還有姓氏。母親一直是家中體現與執行意志的主導者,「長期以來,我一直把母親作為我們家正宗傳代的代表,這其實已經說明了我的追根溯源走上了歧路,是在旁枝錯節上追溯,找的卻是人家的歷史。」(47)「我」找尋著母姓「茹」的根源。「我」以母系出發,另一方面,卻尋找男性的祖先,而非從父親之姓來追尋起源,從一開始就走錯了。因為我們以父姓為孩子的命名,而宗族的觀念是來自男性的權力彰顯,家族為男性所建立。

   「我」從「茹草」的波動壯觀,想像祖先的出現,漠北的柔然,成了「我」為家族神話的命名。「我」埋藏在史料中追尋「茹」的根源。我的家族必須具有英雄般的血統,神蹟式的出現,有了木骨閭、社崙、鐵木真的神奇故事。「我」編派了柔然、突厥、蒙古,到罪扁江南的路徑。許多人物不斷地叛變,而後奔走,游牧民族的遷徙不定和「我」的現實生活中的遷徙,流動的感受相似。親屬關係有一種穩定性,母親保有孤兒的習性,不喜歡拜訪親友,與人的關係缺乏穩定,漂泊無根,如同家族史的漂泊,像風中的茹草搖搖擺擺,不知歸向何處。

沒有姓氏,比沒有家族神話更孤獨。弄堂裡,一個文明戲女演員的孩子,沒有父親,「我」戲謔地嘲諷:「你爹呢?」(150)後來在小五的中介之下,彼此成了朋友,「父親」成了一個不可被提醒的符號。人與人的相處,需要姓名來稱呼,如果直呼暱稱,不需要姓氏,不倚靠根源行不行?有沒有無法表現這個人的真實存在?姓氏究竟是確定存在的標誌,還是不過是一個虛空的符號?「我是誰家的孩子呀!」(173)為這樣的問題解套。「我」必須確知自己的姓氏,繼續探訪根源。

歷史像一截截碎裂的記憶,拼接組合,連綴成一個故事。 

「我要帶你到茹家漊祖墳上去磕頭」(225),「我」來到「茹家漊」,在某一個場域,那像是與生俱來的敏感,「在這一刻裏,我的瞳仁與我曾外祖母的終於合二而一,一百年的時光流逝而去」(247)可是「茹家漊」並非一處,第二處的尋訪,讓「我」發現了母親口中的「書香門第」的造假。「茹棻」的政治顯赫,不是自身先人所擁有的,那先前的感應不過是一種情境作用。「我對這家族所有的嚴密推理卻成了一場空:遷徙不存在了,狀元也不復存在了。」(253)。「我」一直不願意理會的「墮民」,反而和自身從事箍桶營生的曾外祖父茹繼生連結。

    面對這樣的真實,和最初所建構的英雄式的先祖形象差異甚大,「我」能否接受這樣的先人?還是將真實的故事再重新編派,給予美好的形象?「我」試圖為茹家說解為何會流傳出書香門第的理由。茹家仍然擁有不錯的家世背景,曾外祖父雖早先從事箍桶營生,但是後來自行開業,成了普安街上「茹生記」的老闆,並為兒子娶南方望族龐家的女兒為媳婦。「我外公娶的是南潯龐家的女兒,那天,陪嫁的箱籠擺了有半條普安街。」(299)接著,「我」思索家族在普安街的輝煌場面。

    記憶可不可信?還是我們只願意選擇好的來敘述?在無可追溯,沒有絕對答案的源頭,誰不想有好的家世背景,人之常情的念頭無可厚非。然而,這樣所追尋而得的先人事蹟,只是為了聊表自我的安慰?還是其實只是想要確立一個屬於自身家族的傳說,不再有漂泊孤獨之感。能夠大聲說,我是誰家的孩子嗎?假若,「我」真的想要編出家族故事,不就是希望確認自己的定位,讓人家相信,為何要使用「我想」、「我猜想」、「我將盡力去解決」的話語?不正告訴別人編派的事實嗎?事實上,「我」從尋根的追索,是為了消解自身的孤獨感的行動,用一個擁有家族神話的新身份看待自己,其實我並不孤獨。

三、想像與現實重合

    「時間只有當它過去了的時候,才會體現出來,因為它會留下痕跡」(36)「我」來到了「天祥里」,看到了樓房上所刻下的數字:「一九二五」,母親出生的年代、「一九二八」,外婆去世的年代。像是為自己的家族紀錄下某個光陰,有專屬的意義。「我」幻想與記憶的種種,一瞬間在此重逢。然而,故事並未止息,「我」依舊回憶過去母親所居住的「十三」號,母親說那是用二十根金條頂下來的。「我」繼續編織想像著,那段光陰裡,在這房子居住者的故事,發生,然後結束。

    母親記憶中的、「我」記憶母親記憶中的、「我」在古書上所見的、「我」在真實中所看見的、「我」願意選擇的和「我」所想像的許多片段,組合成家族的傳說。縱向上溯隋唐魏晉的遠古描繪家族傳說,橫向述說起「我」的生活,然後再拉出「我」的歷史。這樣故事的形成,具有什麼樣的意義?

「我」的書寫「往往是從已知的經驗出發,然後再走得略遠一些。一開始我們不敢太冒險,只敢超出那麼一點點。接著,我們越來越大膽了,渾身的好奇心和冒險心都被激動起來,我們是可走到天邊去了。」(260)書寫,是一種前行,無所畏懼。書寫來自某個生命層面的體認,就算是萍水相逢也可以透過文字變成永恆。從自我的抒發,到後來創造世界。「我」創造了某個相逢,「故事已進行大半,只差個結局,我差點就讓這次邂逅成為一段愛情。」(264)「我」決定了故事的安排,「我」為「等車」的景象編造了這樣的故事,滿足了人們某種程度的幻想。在可以想像的範圍裡,讓「等車」這常見的事件,變成故事。紀實和虛構之間,距離不一定遙遠,可以經由共通的經驗體會。

「童年往事是因為時間的距離,顯出了意義。」(267)。現在的我和過去的我之間,有這樣一段距離。幼年的記憶慢慢湧現,時光倒退,播放著片段的過往。沒有連續,有一點看不清楚,有一些搖晃的光影,帶著不真切,確曾在生命中留下痕跡。「這是事情的真實經過,而我為這緩慢的漸變的過程設計了一個絕妙的細節,這一細節我至今還很為之得意。」(268)。以一種陌生又熟悉的際遇,將成長的某個階段故事化。正如將記憶拆解,成為某段時光的重要影像,或許有改造,但是都是為了故事化的構成。

「我總是不斷地和過去的我發生情感的、哲學的、教育的關係。」(269)。「我」孤獨地在創作中體認「自我關係」和自我對話,甚至進行與讀者對話。「我」看中著自己的故事,所以將故事書寫完成,但是作者和讀者之間,僅能有的關係是「生產與消費」,「談話關係只是我們一廂情願。」(271)。對讀者來說,故事是故事而已,還有其他的意義?固然有些是作者的多慮,但當我「我」去信訪站聽別人的故事,「我」得到,大多數人的經驗都大同小異,於是「我為建設關係找尋到一條新出路,那就是概括化的道路。我將這些普遍的關係經驗加以提煉,經過概括,總結出一個規律,再用以人物與情節來作表述。」(273)。普遍的經驗是作者與讀者所共通的。

現實生活中的王安憶,故事中的「我」,也叫王安憶,讀者就此產生了混淆。作者在書前,交代了文本的虛構,解決了這個問題。(但近一步詢問,這樣的說辭,是真實還是虛構?)故事中,現實的「我」和故事中的「我」哪一個是真實的,虛構的或不會比真實的更真實?虛構的人生,有沒有可能讓自己認識另一個更不同的自己?「我」認為建設故事關係是在紙上「造房子」,但「她」卻認為是「拆房子」,其實「她就是我。」,所不同的是,「比如『拆房子那比喻』,就超越了我的認識,是比我更激進的。」(281)故事中的「我」在現實定位上是什麼?能否有特殊的意涵?王安憶所透露的思想,是紀實與虛構的錯置,紀實,很可能是虛構的;虛構,很可能是真實的,作者持續和自己對話,追求創作的藝術。

四、結語

    想像與現實的交會的時候,看得清哪一個是真實的嗎?我們或許很難分別出來。在家族傳說的建構,虛構不必然是,「我」的成長,真實不必然是嗎?那有什麼是可以確知的?我們只能探索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游移之處。虛構的語言已經滲透到我們的真實生活,語言是不穩定的,混亂著我們。因為後設小說的「現實」就是虛構的,我們可透過適當的閱讀過程來加以理解。讀者的想像在無限延伸之中,經由共通的經驗,對作者傳達的意念作了認識,而作者則繼續實驗,挖掘自身,探索自我,然後書寫故事。

 **圖片來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參考資料:

1.      王安憶:《紀實與虛構》(台北:麥田,1996)

2.      《後設小說――自我意識的小說與實踐》

3.      《張愛玲的文學投影――臺、港、滬三地張派小說研究》,第六章〈上海續集〉

4.      黃錦:〈識形態的物質化――論王安憶《紀實與虛構》中的紀實與虛構〉《國文天地》133

5.      另兩份資料,待查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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