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份子在五、六Ο年代走過怎麼樣的歷史？面對文化上的領受有著什麼樣的態度？陳映真在〈唐倩的喜劇〉裡，以唐倩的愛情始末，來批判知識份子的樣貌。

唐倩的愛情移轉，像是代表了不同時期的知識份子。從可以快樂相處的寫詩于舟、是談論存在主義的人道思想的胖子老莫、邏輯實證主義的哲學系助教羅仲其、留美碩士機械工程師喬治周，最後是美國軍火公司物理學博士。唐倩的思維，架接這些對象所追求的理想上。最富影響的，就是老莫、羅仲其和喬治周。

老莫不斷地談到：「我們被委棄到這個世界上來」[1]「人務必他自己做主；在不間斷的追索之中，體現為真正的人。這，這就是存在主義的人道底真髓」[2]唐倩跟隨的老莫，成為他的信徒，於是他這樣和原先往來的于周說了這樣的話語：「快樂得忘了我們是被委棄到這世界上來的」[3] 。

「據他們說，這是試婚思想在知識界中的偉大實踐。由於沙特和西蒙．德．波娃之間，據說也是一種『伴侶婚姻』的關係」[4]有了沙特和西蒙．德．波娃的加持，同居的生活似乎成了一種具有某種之知識份子的優越。

「由於伊的敏慧，伊不很困難地就學會了在言談中使用像『存在』、『自我超越』、『介入』、『絕望』、『懼怖』等的字眼。」[5]唐倩的衣著也學習雜誌上標誌的知識份子的打扮。凡是可以標榜知識份子的特殊性的，絕對實踐之。

不過兩人後來分手了，以「不斷去追索，以實現真我」[6]為名，更是把知識份子的自我意識又延伸了一些，如此大聲地宣示。

一年半後，唐倩和哲學系助教羅仲其出入，談論「語言鋒利、具有激烈黨派性的新實證者。據伊的說法，伊已經把存在主義的時期，毅然地當作『嬰兒時期的鞋子』，予以揚棄了。唐倩能恰到好處地引用這句話，作為伊底方向轉換和宣告，也足以看見伊底敏之處了。」[7]面對是否對前男友老莫的惡意批評，唐倩回答：「不是我不愛我友，實因我更愛真理。」[8]真理，究竟是真理，還是虛妄的符碼？

第三次愛戀，唐倩和一個留美青年在一起。唐倩受到嚴厲的指責。

「喬，你向他們解釋罷！」[9]該解釋些什麼？是說不該向美國靠攏嗎？不該從洋媚外嗎？

    唐倩是越來越懂得男人的，唐倩記牢了喬治的雙重標準：「溫順賢淑的妻子」以及「情人是情人 ，妻子是妻子」的哲學，而予以充分的把握，巧加運用。

唐倩投其所好，扮演合宜的腳色，最後讓喬治開口求婚，成了美國的一份子。

不過討論到「性」，對唐倩而言，似乎有一種難受。

面對「性」的態度，老莫在歡愛半虛脫狀態中回神過來，繼續談論存在主義的人道主義，然後翻開越戰戰爭的照片。「據他說，存在主義最大的本質，是痛苦和不安。而這些圖片則最能幫助『離開戰爭太遠』的人們，畜養這種偉大的不安和痛苦感。」[10]

似懂非懂的理解，有一種醉人的吸引力。年少的生命總喜歡用愁苦來全是自己的人生，好像在不圓滿裡才有自身存在的價值一般。「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歲月，有著屬於年少的純真。知識份子用符碼建立起一個假象，表徵了自我高人一等的記號嗎？

人道主義是什麼？「我喜歡和你有一個孩子，小倩，」他柔情似水地說︰「可是，小倩，孩子將破壞我們在試婚思想上偉大的榜樣……我太了解你的感覺了，小倩。可是讓我們想想我們的使命，好嗎？」[11]決定了一個孩子的生死，是人道主義嗎？看起來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可笑？

而羅仲其想用性證明男性的存在，但卻也思索到： 「男性底一般，是務必不斷地去證明他自己的性別的那種動物；他必須在床笫中證實自己。而且不幸的是：這證明只能支持證實過的事實罷了。換句話說：他必須在永久不斷的證實中，換來無窮的焦慮、敗北感和去勢的恐懼。而這去勢的恐怖症，又回過頭來侵蝕著他的信心。然而，當男性背負著這麼大的悲劇性底災難的時候，女性卻完全地自由。」[12]羅仲其無法抵抗老莫在唐倩生活中留下的痕跡，更無法忍受唐倩對事情的泰然自若，最後以自殺終結。

「知識分子的性生活裏的那種令人恐怖和焦躁不安的非人化的性質，無不是由於深在於他們的心靈中的某一種無能和去勢的懼怖感所產生的；胖子老莫是這樣；羅大頭是這樣；而喬治‧H.D.周更是這樣。」[13]唐倩究竟找出什麼線索了沒有，我們不得而知，但可知她歷經了三個影響甚鉅的愛情故事，在每一個故事，都可以看見她對愛情經驗值所累積的能量。不斷地修正自己的價值判斷，讓自己更舒坦的生活。

熱切的情感越來越不存在，因為自我意識的壯大，消解了許多的虛幻的感受。什麼才是真實的人生，我們會越來越懂。

縱然唐倩在情感上是多麼自由，卻在情慾上無法理解男人要的是什麼？男人到地要的是什麼呀？愛情能否可以秤重？假若超過了標準值，那麼雙方就可以進行愛的交換。可惜，世界上並不能夠量化愛情這件事情，也無法確知到底何時可以真正理解。

迷惘，困惑是許多年輕的生命，所必經的道路。這樣的道路看起來有點顛波，也許也不那麼樣光明，但是人不就是這樣慢慢學會走路，然後一步步而後穩健地朝未來走去。

未來是坦途嗎？沒有人可以確定這麼說，但是時序不停地推移，我們的年歲只能成長，回過頭的，已成歷史。唐倩經過了三段感情，他的憔悴、轉變，到後來懂得和男人相處，並且知道如何得到他想要的生活，這樣時光粹煉出來的態度，讓他自在、從容生活，很令人激賞不是嗎？

跌倒了，爬起來就是了。哭過、笑過，我們不就是這樣成長的？在最苦難的時候，在沒有人可以伸出援手的時候，唯有你自己，可以把自己拉出泥淖。我時常這樣告訴自己：「往前看，才有道路」。那就算是不可知的，也會是新的一天，新的開始。如果過去是勞苦重擔，那麼懂得放下，才有機會迎接新的美好。總在過往徘徊的人兒，那裹足不前的思念、傷痛，很多時候不過是自欺欺人，何不把生命用在該用心的地方。我想我是可以理解唐倩的喜悅的，我彷彿看見他勝利的微笑，那是充滿自信，神采飛揚。

作者在文章尾端，特別註記：「本文係虛構故事，倘有與某人之事跡雷同者，則純係偶合，作者概不負責。」[14]是透露當時知識份子的某部分共同樣貌嗎？

本文敘述著當年知識份子的生活面貌，讀書會、西方文論、對性以及對世界的看法，用輕描淡寫的敘述，批判了某個知識份子的面向，但是同樣的，故事中的知識份子一方面也慢慢看見自己可以走向的道路，一步步擁有內心所企求的人生。

面對情感上的風暴，唐倩如何自處我們是不清楚他如何熬過傷痛的歲月，但是我們可以確知他是日趨成熟的。因為，他的轉變讓他日益動人，他不耽溺於感傷之中，他以開放的心胸面對他的人生，活出自己的光彩。除了批判之外，筆者亦看到了知識份子在探索「真理」道路之時的迷惘以及堅實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