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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10 23:51:52瀏覽1702|回應3|推薦15 | |
好想給你生個胖娃娃
四周仍是黑漆一片,但對雪芬來說一點不礙事,她習慣黑暗,四十幾年的失明生活,怎能不習慣呢? 雪芬甫出世右眼已完全失明,只靠左眼去觀看世界,可惜不到兩歲,這唯一的一隻眼睛又患上視網膜退化,眼中影像隨著年齡漸長越見模糊,只能辨別出少許的光暗變化。父母四處求醫,半生儲蓄耗去了,仍無法治好她的眼疾。就這樣,雪芬過了二十幾年暗無天日的歲月,直至她信奉天主,在教會中認識了阿振--現在仍呼呼入睡的丈夫。 阿振早年當海員,過著四海漂泊的日子,回到岸上後偶然的機會下在教會認識雪芬,雪芬喜歡聽阿振滔滔不絕講他的海上生活,儘管她看不見眼前樣子木納一臉風霜刻痕的男人,但在她心目中,阿振是她茫茫人海中的指路明燈,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關心過,除了她的父母。 一晃眼跟阿振結婚二十多年了,可惜二人沒有兒女,阿振沒說什麼,但雪芬知道他心裡總有點遺憾。而她呢,本來好想為家庭添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但又怕自己的缺憾遺傳到下一代,幾十年的黑暗日子是多麼的孤獨和痛苦,她不願再有人受這種煎熬,尤其是自己疼愛的骨肉。 雪芬不用摸索便走到廚房,生了火,在窩中添了米和水,熬一窩糊糊的菜肉粥必須個把鐘頭的火候,雪芬最曉得父親的口味,這個可是萬萬不能偷懶的。 自從母親幾年前去世,高齡的父親一直在療養院休養,夫婦倆每天都前往探望。新年期間氣候乍暖還寒,父親的支氣管炎發作,一個勁的不停喘氣,幾經轉介進入荃灣仁濟醫院診治,但距住所太遠了,一來一回三個小時的車程也罷了,高昂的車資實在不是只有微薄積儲的夫婦倆能負擔的,因此只好一星期到醫院探望父親兩、三次,今日正好是探病的日子。 雪芬躡手躡腳回到房中,沒想一隻手伸過來握住她,「妳去多睡一會,我來看火。」 是阿振,原來他也醒了。雪芬沒有說話,他們習慣用肢體語言代替眼神交流,有時一個溫馨的觸摸更勝千言萬語。 兩個小時後,一切準備停當。 「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阿振問。 「不知道。」雪芬笑笑搖頭。「嗯,是不是三八婦女節?」 「哈哈,好聰明,出門了,回來再說吧。」阿振一臉神秘,可惜雪芬看不見。 雪芬照往常一樣搭著丈夫的肩膀出門。她從來不帶盲人用的紅白手杖,只靠丈夫領路,二十幾年來每次出門都是這樣,沒一次例外,因此教會的弟兄姊妹都取笑他是最佳的領路狗。她呢?世上最幸福的太太,倘若沒有丈夫在旁,她準會迷路。阿振每次總是笑笑不說話。 出電梯時碰見鄰家的張太買菜回來,張太笑問:「又去拍拖?」 雪芬臉上一紅,靦腆的說:「老夫老妻了,還拍什麼拖。」 阿振忙打圓場:「不是呢,去醫院探岳父大人。」
雪芬蜷縮著身子緊靠著丈夫,一邊聽窗外飛快的境物移動,阿振的眼睛便是她的眼睛,他看到的世界便是她的世界,有時他隨口的一兩句評論又會把她的心思帶往別處,比如他說: 「舊機場很冷清了,有空我帶妳去赤蠟角新機場看看,那裡可大得多了,光走一圈準會累死的。」 「碼頭上停這艘貨船叫獵虎號,排水量十萬噸級,現在仍在服役啊,我都退休幾年了,不知她還能撐多久?」 「妳看,觀塘繞道可厲害啦,憑空由海旁伸建出去,左繞右彎的,蠻像過山車啊。」 「這家德明小學都開了廿多年囉,第一屆的畢業生怕早生兒育女了。」 雪芬微笑地點頭,其實不是很懂,譬如過山車就沒有什麼概念,她雙目失明以後幾乎沒去過遊樂場,這沒關係,阿振懂得就可以了,她的點頭並不一定表示明白,只是對阿振信任的動作。聽到小學什麼的,雪芬多少感應到阿振語氣中的遺憾。阿振喜歡小孩她是知道的,有時在公園碰到嘻哈奔走的孩童他就樂了,一個勁的逗弄人家的孩子,玩大半天也不嫌累。但想起多病的父親和失明的自己,雪芬偷偷的歎口氣,無論如何,不能再在阿振沈重的擔子上加一個可能會遺傳殘障的孩子。 「到站了,這車的冷氣太厲害啊,下次要多穿衣服。」阿振的話打斷雪芬的思緒。
「是喔,他把我拿去的菜肉粥都吃光了。」雪芬剛才觸摸父親的手背時,也覺比上次暖和了些,沒那麼冰冷。 「出院了就不用山長水遠來探病,妳也不用一早起床煮粥。」 雪芬搭著阿振肩膀的手捏了他一下,「沒關係,反正多煮些你也要吃的,回去當午餐也好。」 「是喔,不說猶可,一說就有點餓了。嗯……68X這號巴士的冷氣太強了,再坐一個鐘頭肯定冷壞妳,我記得42C去藍田,那車沒冷氣的,但班次疏落些,又繞路走,可能要多花些時間,妳說好不好?」阿振提議。 「你拿主意吧,我不懂的。」雪芬微笑。心裡卻想,未必每輛冷氣巴士都冷,之前幾次還嫌冷氣不夠呢。但阿振的話總是對的。 「42C的站好像在大路左邊,在悅來酒店對面,我帶妳去。」 「嗯……」 雪芬跟著丈夫走,覺得阿振走得比之前慢,大概在找巴士站的位置吧,幾次還要走回頭路,顯然他也不太熟路。她沒有說話,專心聆聽阿振的提示:「上石級」「下石級」「開始過馬路了,小心。」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雪芬一心想著回家後,再在粥面上加些蔥蒜花生什麼的,阿振不喜歡喝淡而無味的粥呢。忽然阿振一聲歡呼,「是前面啦,原來剛才走了冤枉路,站上已有一堆人,就怕巴士也快來了,過了馬路便是,妳抓緊我,下石級。」 雪芬跟著阿振走了幾步,突然聽見他大叫:「死啦﹗死啦﹗」 雪芬不知發生什麼事,只感被一股大力推開。同一時間,一堵風牆直壓過來,「砰邦」震天鉅響,夾雜一串撕心裂肺的慘叫被拋出老遠。 雪芬被推得踉踉蹌蹌退後,一跤摔倒在地上,手腕不知碰到什麼,一陣劇痛攻心,躺在地上痛得爬不起來,慌亂中雙手望空狂揮,阿振在哪,他的肩膀在哪? 「阿振你怎麼了,阿振你說說話呀……」雪芬掙扎著爬起來,瞎眼蒼蠅似的四處亂摸亂抓,「阿振……阿振……」 「阿振你說說話呀……嗚……」 半晌,一陣急速的腳步聲傳過來。 「撞倒人了,快打電話報警。」有人說。 「哎呀,那個女人是盲的喔。」一個女人說。 「好嚴重呢,滿地都是血,凶多吉少……」又一人說。 雪芬知道出了意外,渾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嘶啞著叫道:「你們行行好,是不是我老公被車撞了,他在哪?救人呀……救人呀……嗚嗚……」 女人說:「我看不太清楚,好像是貨車撞過來,妳……妳老公發急推開妳……」 「妳受傷了,一手是血,大家有沒有止血的啦。」其中一人說。然後七手八腳忙亂起來。 雪芬只覺天旋地轉,意識迷糊,心中盤繞著不久前阿振的話:「開始過馬路了,小心。」 剎那間一切停頓-- 然後是阿振一連串不連貫的話語,好像是一瞬間,又似過了二十幾年,她還記得第一次在教堂碰見說話溫柔的阿振,他唱起誦主歌時低沈的嗓音。她覺得找對人了,真是上主的恩賜,她過了二十幾年快快樂樂無牽無掛的生活,世界不再黑沈沈,不再孤獨無助,阿振為她帶來生命之光。 阿振樂于助人,在教會圈子是一等一的好好先生,對家庭負責,廿多年來一直照護失明的她,照護年老多病的岳丈,從沒有一句怨言,這樣的人為什麼命運之神要跟他開這個大玩笑,為什麼? 雪芬被路人帶到阿振的跟前,她擁著丈夫開始冰冷的身軀,心中仍盤旋著三句字:為什麼? 「傷成這樣,救不活了……」一人說,馬上被另一個女聲低聲喝止。 「阿振,你怎樣了,你醒一醒,我是雪芬呀……你聽見沒有?」雪芬把臉貼在丈夫的耳邊,撫摸著他熟悉的軀體,熟悉的衣服,那是她今早替他燙好的,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把它浸濕…… 「阿振,你聽見嗎?我記得的……今天是我們相識二十五周年,那一年今日我們在教會第一次認識。」雪芬摸索阿振的衣袋,摸出一盒用紙包裝的東西,她推著丈夫,彷彿他在聆聽。「你想給我驚喜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阿振,我要為你生個胖娃娃,可愛白白胖胖的娃娃,好不好?那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 「阿振……」雪芬淚眼模糊中,彷彿看見丈夫笑著搖頭。她明白他的意思,不管男的女的他也喜歡,他會負起一切的責任,他可是阿振呢! 一陣救護車的嗚嗚長鳴,一陣又一陣群眾議論的聲音,在雪芬的耳畔紛紛響起,那麼陌生,那麼遙遠,只有阿振的肩膀是實在的,然而已漸漸冷下去,不再溫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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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