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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0/09 22:19:33瀏覽1231|回應2|推薦9 | |
最近沒精神和空閒寫文,貼篇舊小說^^ 【無家別】 近幾年天災頻生,千里良田變作荒地,官府仍不斷向農戶抽重稅,附近許多鄉鎮的男丁紛紛拿起莊稼鋤頭,集眾生亂,和朝廷的軍兵打將起來,戰敗了就四處流竄,隔不了多久,又在別處撩起烽煙,如此時戰時休,幾年下來,禍亂幾乎沒停過,只把本來生活艱困的人民害的更是苦不堪言。 張家村四周高山圍繞,地處偏僻,盜賊絕跡,官府也鮮少理會,反而免除厄運,雖是寥寥幾十戶人家,但在方圓幾百里中,已算是最熱鬧的鄉村了。 「踏踏踏踏……」急遽的步聲由遠響至,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從村旁的小山坡迅速跑下,奔跑於耕地田埂之間,慌亂間摔倒了幾次,不消片刻已跑到村東巷尾一家小茅屋前停下。 「娘,孩兒回來了,去洗臉喔。」少年踏過門檻,小臉滿佈灰塵,全身上下盡是泥汙,趁他的娘忙著手中針線,逕往後院跑去。 「別走。」娘放下手上工作,瞄了兒子背影一眼,「去哪兒玩?轉身過來讓娘看看。」 「嗯……娘……」 「又跟張大媽的兒子哪裡野去,捉兔子嗎?怎地弄得一身汙垢回來?」娘招兒子過來,「咦!怎地臉上紅腫了。」 「我……」少年一時沒話搪塞,給娘菜市場撿雞蛋似的查看。 「噢,怎麼了?跟人打架嗎?身上臉上都是傷痕……可憐啊。」娘掀起少年的外衣,胸膛幾道血痕,一如刀子割在自己身上。 「是那龜兒子嘴裡不乾不淨,我……才教訓他。」少年怯怯的說。 「小孩子不可以說髒話,跟誰爭執了?」 「就是張大媽的兒子小毛,三不五時就說他爹在縣城當差,他……哎呀……」 「別動……」娘拿布輕抹少年身上的血跡,「小毛說什麼?」 「我……」 「你老實跟娘說,別怕……」 「小毛罵我爹爹是強盜。」少年鼓著腮膀子,氣忿的道:「這才……教訓他,可是……哎喲,娘,輕力點啊!」 娘眉頭緊蹙,手凝在半空,似乎給少年剛才「強盜」二字僵住了。 「娘,怎麼了?」少年轉著精靈的眼珠,滿臉不解。 「小毛怎會說你爹是強盜,他知道什麼?」 少年遲疑了一會才道:「我們……幾個孩子在樹林玩兵捉賊,小毛做兵,我和其他孩子做賊,發一聲喊就四處躲藏了。我匿身在山邊草叢中,久久沒見動靜,出來四處找尋,忽然聽到吵鬧聲,跑過去看過究竟,瞧見小毛抓著阿牛不放,要搜他身上的物事。」 「阿牛,那是村口李家的孩子,比小毛還小著一、二歲吧。」娘疑惑著。 「對啊,小毛說他做兵哥的抓著誰,誰就當殃,要奉獻身上財物。」 「哼!」娘一聲冷笑。 「小毛力氣大,按著阿牛硬搶,我看不過眼,跑過去想分開他們,小毛瞪我一眼說:『還捉不到你這小賊!』,反手過來抓我,我大聲罵他:『你當兵的搶人家東西,你才是賊!』那傢伙不服輸回嘴:「你才是賊,你一家是賊,你爹爹是強盜。」我怒極大吼:『我爹爹霍天遠,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是強盜,你胡說!』小毛也破大喉嚨說:『管你天遠地遠,你們一家是賊,嘻嘻……』」 「啊……娘說過不可以提爹爹的名字你忘了嗎?那小毛是玩耍的氣話,當不得真吶。然後你們就打架了。」 「這……」少年點點頭,「我氣他不過,就……」 「就打起來了。」娘再拿熱布搓拭少年的傷腫,「下次別這樣了,小孩子要相親相愛嘛,嗯,小毛給你打怕了,哭著回家吧。」 「娘……」少年搖搖頭,神情恐慌,「我……我打死了他。」 娘手中抹布掉在地上,瞧出兒子眼中的驚懼,相信他沒說謊話,擁他入懷,顫聲說:「……怎會這樣?快給娘說清楚些。」 「我……和他扭打了一會,其他孩子都跑光了,最後我用力推倒他,他額角撞到一旁的大石上,流很多血,就死了……」 「沒……沒這樣兒戲吧,小毛沒了呼吸嗎?」 「不知道,我慌得不得了……看來……活不成了。」少年垂下頭,「這才跑回來。」 「沒事的……不會這樣輕易便死,」娘一時失了方寸,眼睛游移不定,「說不定撞暈了,但擔擱太久就很難說,來,帶娘去看。」 「我……我怕……」少年猶自驚懼,一行喘著氣,肩膀上下起伏。 「別怕,快帶娘去,遲了來不及了。」娘一手牽著少年往外跑,匆忙中碰翻桌上織機,線筒掉到地上兀自來來回回的滾動不已。
二人剛走上村旁的小山丘,少年指著不遠處一塊大青石,「娘,是這裡了……咦!怎麼不見了……」張大口說不下去。 就近一看,青石上赫然有一灘血漬,給頭頂陽光映照,閃爍著眩目的血紅,但人影不見,那裡有小毛的蹤影。 「噓……可能小毛甦醒了,自行返回村子吧。」娘拍拍胸口。 少年沒回話,在大青石四周查察一番,發現有小量血滴自原路引延開去,料想如娘所言,小毛還未死,醒了後離開,心下稍安。只是心中仍有一事不解,「娘,你實對孩兒說,爹是不是強盜?」 「怎會這樣問?」 「孩兒自小便沒了爹,只聽你說他是武林中人,到底是怎樣的人?」 娘怔呆不語…… 良久,娘走到大青石旁坐下,招少年過去。 「娘給你說個故事……」 「好啊,是爹爹的故事嗎?」 「嗯,你聽我說……」娘仰望秋日淡藍的天空,悠悠的嘆了口氣。 「十幾年前,有一群農民,本來以務農為業,不堪朝廷各種苛捐雜稅,生活困苦得不得了,於是集合起來,用僅有的鐵鈀農具對抗朝廷無休無止的苛索。這股平民的力量越積越大,結聚山頭,有自己的編制,自己的田地,不用上繳州官,生活得以安穩,別人稱他們作流匪,他們叫自己做『闖軍』。 闖軍勢力日大,朝廷派了許多官兵圍摷,其中有一位武將也被徵召,當了主帥。那時主帥正值新婚,捨不得拋下妻子,又自恃兵強馬壯,私下帶同十幾個家僕,護著新婚夫人一起出征,浩浩蕩蕩幾萬人一路南下,路過大小村落,田園耕地無一倖免,財物糧食掠奪一空,行為和盜匪沒有兩樣。百姓聽聞官兵到來,早逃得乾乾淨淨,沿途十室九空,這一切看在平日養尊處優的夫人眼裡,感到無比震撼,原來自己一直生活在虛無的琉璃塔上,腳踏的竟是黎民百姓的辛酸血汗。同時,看不下丈夫縱容下屬到處劫掠,覺得自己這萬人艷羡的主帥夫人,沒一天做得安心,可是,那時她已有身孕,懷了主帥的骨肉。 那一天,官兵和闖軍交戰了,天空也是一般的澄藍,夫人站在小山丘上,身旁站著是陪她一起長大的丫環,看見山下幾萬人在草原上大混戰,官兵比闖軍多出好幾倍,可是個個貪生怕死,沒幾下就掉頭跑了。夫人環視全場,突然發現了闖軍中有一人特別勇猛,身材高壯,一邊肩膀裸著,露出烏光發亮的肌肉,只見他手拿一張大刀,左揮右擋,沒人能擋他幾刀,夫人心裡竟然生出一陣快意,覺得每砍一刀,每踢飛一個敵手,就是為那群受苦受難的百姓出氣報仇似的。 官兵形勢漸漸不利,兵敗如山倒,主帥混亂間不知所縱,隨行的幾萬殘兵棄械的棄械,敗走的便如潮水一樣四散奔竄,夫人身邊的家僕一下子走光,只餘貼身的丫環。正慌亂間,一群為數百人的官兵退到山上來,就如喪家之狗,前面幾人見夫人和丫環落單,眼裡卻現了精光,一副餓狗的模樣,步步走近夫人身前。 「太可惡了,這班狗賊,後來怎樣……」少年咬牙罵道。 娘頓了頓,眼望前方像在思索…… 「幾聲獰笑,另外幾個官兵眼中露出餓狼似的目光逼近夫人,伸手去扯奪之際,忽然傳來一陣雜踏的腳步聲,眾官兵愕然回頭,竟然見到剛才那位赤膊闖將率十幾人追到山上來,官兵恃著已方人多,大聲斥喝下百來人便殺將過去。」 「呼……很緊張,那闖將打勝了是嗎?」少年手握著拳,一臉興奮。 「太可怕了,幾百人的大廝殺就在夫人眼前,她別過臉不敢看,丫環也渾身劇痛看不清楚,耳畔只聽到一陣一陣垂死的哀叫,刀劍槍斧交擊的鏗鏘聲音,接著是利器進出身體的粘響……良久……良久……一切靜止了,只餘幾下微弱的喘息聲,和偶然淌血的滴滴答答……」 娘站身而起,走到小山坡的邊陲,遙看山下千里荒田呆呆出神。 少年走近,仰著頭瞧看娘的臉,只聽她繼續道:「後來……主帥夫人變了闖將的妻子,還生下了孩子。」 「啊……這故事和咱們有關係嗎?」少年隱隱感到不安。 娘回頭瞧了少年一眼,摸摸他的小頭,「夫人身邊只剩丫環一人,跟隨闖將東奔西跑,過著浪蕩流離的生活,但竟比過去做豪門大戶的千金小姐,還要充實得多。可惜好境不常,孩子未及周歲,闖軍遭遇朝廷大軍圍攻,節節敗退,連根據地都不保。最後背水一戰,闖軍給官軍衝散了,闖將下落不明,兵慌馬亂間,夫人背脊中箭,血流如注,出氣多,入氣少,眼見不活了……」 「啊……那夫人……」少年張口狂叫。 「那夫人……」娘說時已是淚眼迷糊。 便在這時,山下忽然一陣腳步響,接著傳來隱隱吆喝。 「找到逆賊霍天遠的孽種了……」一道男聲響起。 「也不知跑了沒有……找到他可是大功一件呢。」另一個尖銳聲音回話。接著人聲沸騰,聲音雖遠,卻聽得清清楚楚,少說也有幾十人奔上山來。 娘臉色一下子刷白了,少年拉著娘的手躲到山邊的草叢中。
張家村南三十里,娘和少年快步走在往東南方的羊腸小道上。 「娘,咱們什麼也沒帶,到底要去那裡?」鬱了半天,少年終於問道。 娘停下腳步,放眼四周,只見農田荒廢,無人耕種,沿途一片蒼涼;摸摸少年的頭,「娘早習慣四處為家,原想讓你好好過活,唉……我是想得太美了。那年帶著你,好不容易才逃過大難,初時到處流浪,這幾年才在張家莊安頓下來,沒想到安逸的生活過得這麼快。」 「娘,你……就是那位夫人?闖將就是我的爹霍天遠是嗎?」 娘搖搖頭笑了笑,「孩子,你年紀不少了,我實對你說,我……我不是你的親娘,闖將夫人才是你的娘,我是她的丫環……」 「啊……」少年大吃一驚,瞪著眼不知說什麼話。 「你……注定要當強盜的,昨日聽那班人說你爹沒死,在沿海一帶起義。夫人她……你的親娘死了,那次她中箭受了重傷,沒多久就沒氣了,我答應過她要照料你,可是一直找不到你爹爹,現在知道他的下落,娘要帶你去找他,我會去到的……」說到這裡,臉現紅暈,放輕聲音說道:「就只怕……他不用我守在身邊……」 「怎會啊……」少年不解,沒見過娘這樣靦腆的臉色,「娘……我們要走多久?不回家了嗎?」。 此時,晨光初現,前面小徑延綿不斷,直伸到遠方天地交接處,影影漾漾的看不到盡頭。 - 完 - 杜甫-無家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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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