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寫母親

　　有什麼文章能令你看時熱淚盈眶，之後繞纏腦際，久久不能釋懷？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先閉起眼睛，集中思緒思索一下，答案漸漸清晰了。不錯的，正是自己寫的文章。我常常掛在口邊的一句話，要感動別人，得先感動自己，若連自己都無動于衷，怎能要求別人掉淚。

　　然而，鮪魚年紀尚輕，缺少生活歷練，沒有能力寫出洞悉世情、感人肺腑的文章，筆下來來去去都是母親和哥哥的生活瑣事，要不然就是從報上網上看到的社會新聞，添些油加點醋，到目前為止有幾篇尚算滿意，尤其寫是母親的點點滴滴，每次重看都會感動不已、淚眼迷糊。

　　鮪魚不是作家，所以題目並不是指我寫母親（之前也寫過不少，大家有興趣可以動動手指點去看）。今天想寫人家的母親，特別的作家的母親。

　　鮪魚愛看書，愛塗塗寫寫，跟文字結下不解之緣。是誰帶領我走進文字的國度？嗯，你猜對了，正是我的母親。

　　母親唸完中學就出來工作了，自從有了兩個孩子後便放棄一切事業做歸家娘，負責照顧我們兄妹倆。母親買給我第一本是童話書，大量圖畫配合小量文字，便在那時候起我開始接觸文字，儘管連幼兒園還未唸，兩歲的我竟然懂得十幾個生字，引來大人們的嘖嘖稱奇，母親站在一旁只是笑。

　　很小的時候我就會找書看，父母親的藏書不多，我也沒本事看那些填滿文字的書。母親常常帶我到附近的圖書館，把我放在兒童部，讓我掀這掀那，我在注視書中奇妙世界的時候，母親的目光卻在我身上溜，注意我的一舉一動，對哪些圖畫有興趣？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遇到不明白時，隨時擔任講解員。母親，泛指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是兒女最好最有耐性的全天候講解員，負責解釋宇宙萬物。對一個從零開始的小生命，母親就是無限大。

　　鮪魚這小不丁年紀漸長，開始遠離圖畫，親近文字，但圖畫還是有的，只是不在書頁上，已翩翩然飄入想像中，看文生畫，觀字成圖，連萬物聲音人聲語調也自然在腦海生成，一書在手猶如身入森羅萬象的世界。有人說知識尤如大海汪洋，書本是水面的浪光，我喜歡逐浪暢遊，竟日盡歡而不知疲倦。當然，身邊永遠不缺母親的扶持，否則問書到哪裡去問？

　　第一次看書看得眼泛淚光的是小學時讀冰心的《南歸》。記不起怎會去看這篇一萬八千字的長篇散文，只記得是記述她母親生前死後的片段，內容細節現在早已忘個光光了，但那時年紀小小的鮪魚十分感動，眼淚模糊中把文一口氣看完。

　　冰心是我第一個認識的女作家，她寫的《寄小讀者》是母親買給我的，大概她接近冰心的年代，中小學的中文課文都是五四作家魯迅、冰心、朱自清等作家的文章。所以做女兒的，我遺傳了她看雜書的基因，也承襲了她的口味。

　　順帶一提，魯迅的小說給我印象最深不是《孔乙己》或者《阿Ｑ正傳》和《狂人日記》，理智上魯迅的《藥》和《祝褔》無論怎樣說都是上乘的短篇小說，可是感情上我還是喜歡他的《傷逝》，他的另一篇《風箏》也很喜歡，寫他和弟弟兒時的事。對的，就是感情和現實的矛盾。

　　喜歡看作家寫親情，相比空中樓閣的小說情節，一般生活瑣事有時更能打動人心。作者親身的感受，透過筆端傳遞，能夠直接進入讀者的內心深處。

　　看過兩篇寫母親的散文，印象深刻，白先勇的《驀然回首》和韓少功的的《鞋癖》。

　　白先勇的《驀然回首》，寫他身在異國，突然接到母親的死訊，回想起兒時和母親的種種，一時感觸良多。白的母親並非一般家庭主婦，既是堂堂白崇禧將軍的夫人，又是十個子女的母親。生兒育女，肩負長養之責固然是母親的天職（丈夫長期在外作戰），另有家族間大小事務、繁文縟禮、居中調停等等也同樣落在這位剛毅果決的母親身上，可知工作之繁重。但她仍一扛子擔在肩上，對內對外應付得宜，盡顯中國女性亦剛亦柔的特質。可惜生老病死不可免，白母晚年不敵病魔，終有倒下來的一天，白先勇驚聞噩耗，初則不敢相信，但事實終究擺在眼前，人世匆匆，有如過客，他身在國外，在黃昏晚色裡走到湖邊，天上飄著雪，眼前一片浩瀚蒼茫，萬家燈火，耶誕福音襯托殘年急景的氣氛。他立在堤岸上，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覺，似悲似喜，是天地悠悠之念，死亡既無可抗拒，人生大限必將臨降，生命何須多作強求？

　　韓少功的《鞋癖》，寫他的父親在文革期間捱批捱鬥，一天早上出門就人間蒸發了，之後沒有回來過。在那個人性被扭曲的年代，逃避比死亡更容易落人口實，他和母親在村人鄙夷的目光中過著艱難的日子。直至有一天，有人在荒廢的河道發現一雙鞋子，證實是他父親穿過的。母子倆又悲又喜，悲的是韓父真是自殺了，從此世上多了一對孤兒寡婦；喜的是他到底沒有畏罪逃避，死亡的事實令妻兒從此可以挺起胸腔做人，仰起臉皮面對村眾，懸托惶恐的心情因而釋解了。然而，韓母自始有了造鞋的癖好，一天到夜都在一針一線的造鞋面、扎鞋底，又常常自夢中驚醒，叫孩子的爹別赤著腳，外頭風冷，要穿好鞋子……

　　平素文字機智、思考嚴密的韓少功，在《鞋癖》裡鮮有的用恬淡的筆觸寫母親，讀來溫婉雋永，如飲甘露。

　　作家寫母親音容笑貌之餘，有否熱淚盈眶不得而知，但如我說，要感動別人，得先感動自已；他們下筆縱橫之際，必定投以真情實性，才能動人心魄，令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

　　今天母親節，因為仍在趕功課，不能多寫，願天下母親都活得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妳們眼中永不長大的兒女，儘管口裡不說，但他們打從心底裡都念妳愛妳親妳的。我信相，因為我也一樣。

　　母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