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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4/04 22:25:20瀏覽1089|回應5|推薦22 | |
又到清明節,朋友談起回老家掃墓的辛苦。從台北出發南行,來回開車耗去一整天,路上走走停停,和家族與祖先相聚只不過其中兩小時。有朋友乾脆和家人相約,提前一星期團聚、掃墓祭祖。 我愣住。這句話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夜裡失眠。「我的老家在那裡?」望著天花板睡意全消。起身看到六歲的兒子,攤在床上睡得正香。你,老家應該在那裡? 我決定要為兒子找到老家。 先從父親開始。對他而言,的確有一個老家。民國三十八年隨政府轉進到台灣,即使通信完全隔絕的年代,他腦中藏有一幅地圖,指引回家的路。那是山東省萊陽縣城不遠處的小村莊,居民務農為主,富足安居。父親生長在書香世家,這個村莊,就是他十歲前的世界。直到離家讀書,又隨學校與撤離的部隊南下,跨越長江、渡過台灣海峽,落腳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從此他的世界完全不同。 逃難太倉促,他來不及向老家道別。最後一次踏出家門,他不曾想到,竟就此一去不返。沒有用背脊再感覺一次炕床的硬實,沒有用手掌再撫過門框和廊柱的木質,沒有多嘗一口井裡清水的洌涼,或閉眼傾聽秋風穿堂過、深聞空氣中新割麥草香。多年以後,父親在台北重新安頓自己的家;但對於老家,除了片斷的視覺印象,其他感覺都已經失憶。 終於有一天,父親踏上返鄉行程。我不知道,父親這趟遠行之前,是否有過掙扎,但我看到的照片,和從小聽家族長輩敘述的老家完全不同。 照片上許多沿公路新建的平房,一式一樣、成百上千,代表農村的進步。還有幾張,在大陸的親戚領著父親掃墓,一小堆錢紙擺在剛墾過的田地中央燃燒,正午陽光下一道白煙。 父親不曾再提起老家。他腦中那張舊地圖上,我相信,老家還是存在,只是那次返鄉之後,他沒有再動念。 三十年前,民生東路從撫遠街向西行,最多只能通到敦化北路。從我家的位置,向南到南京東路、向西到松江路之間,除了沿敦化北路有些建築,遠處還有松基一村、鼎興營區等少數聚落,幾乎整片都是荒地。 村子附近一小片竹林子,幾個沒了棺木的墓坑和高低不一的土堆,構成童年的遊戲場。記憶中某個墓坑壁上,留著為焢蕃薯鑿的洞,和幾把碎黑的柴灰。村子中央有個籃球場,一片黃土地上立著兩架鏽籃框。 通往敦化北路的小路中段有棵大樹,是附近最茂密的一棵,即使白天,濃密樹蔭罩著幾乎透不過陽光。偶而有人將貓屍吊在樹上,讓老樹的傳說更加陰森,遠遠望著,竟連自由伸展的枝椏都顯得猙獰。小路沒路燈,到晚上,很多大人也不敢單獨從樹下走過。 終於到了宿舍改建時刻,整個村子都要搬走。每天都有貨車停在某家門口,熟識的小朋友說聲再見,坐上卡車就走了。留在村裡較晚搬出的孩子,可也沒閒著,「闖空門」成了最有趣的遊戲,逐家逛進搬空了的房子,翻翻廢棄物尋寶,想像這家人的生活秘密。 有一天貨車停在我家門前,工人扛走家具和紙箱。我和家人坐上卡車,從民權東路那頭出了村子,右轉朝敦化北路前進。隔著荒地最後一次看村子,在陽光下依然灰黑黝暗的兩層樓房,左邊數來第三排第一間的二樓,還有個閣樓小窗戶那間,就是我家。 沒想到,那最後一瞥的影像再次浮現,竟如此刺痛。 松山機場附近,在我們遷離之後幾年內,公寓大廈緊挨著長滿各處,幾乎不再有荒地。再走回那區域,憑著腦中印象,我找不到以前的小路、老樹,更別說竹林和墓坑。時光讓黑白照片染上黃色,偶而看到自己坐在樹上和鄰居小朋友的合照,卻想不起來這麼一棵能坐好多孩子的樹,到底在村落的那個方向。 十五歲那年,住進民生社區的公寓,在這裡讀國中、高中,考上大學後離開台北;服完兵役回台北工作又住這裡,直到三十歲,結婚另組家庭才離開。
「祖先住那裡?」兒子有一次問。「祖先啊,住在牌位裡。」我這麼說他就懂了,奶奶家的祖先牌位他見過,知道牌位前燒了香,就要磕頭。 但這房子是我老家嗎?我的青春夢想,都在這屋子裡,甚至還有年少輕狂全記錄的日記,和懷抱鴻鵠大志苦讀狂背的課本。時光如涓流滑過絲絨,對於我,一切還在進行中,隨時能夠打開大門、邁步進出的房子,少了一份依戀;如同不曾在寒流中的清晨躍出被窩,無法體會什麼是溫暖。 我思忖著。老家像根大頭針,將可能被遺忘的記憶,釘在生命的軟木板子上。這分感情的源頭,不是老家那棟房子,而是被老家鎖住的點滴情意。 老家不一定有固定的房子。但是那些遺忘的記憶,又在那裡? 我注意到,這公寓房子附近環境,二十多年沒有太大改變。兒子騎腳踏車的公園,是我國中年紀和同學打躲避球的地方。他要吃麥當勞,我牽著他去民生東路的「老店」,喝著咖啡還會想起我第一回來這裡,正值青春發育期,一次能啃掉兩個大麥克,外加大薯條和大可樂。兒子讀的幼稚園,我小時候就有了,雖然校舍換成新的,但「思高」的名稱沒變。 有一天早上送兒子去「思高」,走在民生東路上我突然意識到,因為城市裡有些地方的變化慢了、停了,我和兒子相差二十多年之後,才可能再有相同的經歷。 在我童年時刻,台北容貌的改變快速,看這城市,好像以前狂啃的武俠小說,前一本沒讀完、又換過新一本,內容看得錯亂,甚至封面都記不得。成年以後再閱讀這城市,可以容許像翻著有智慧的書,一頁一頁從容前進。在許多不經意的場合,我驚訝發現,過去一些回憶所依附的場景,如今還在,儘管內容和功能早已不同。例如,台北市紅樓劇場,童年看電影「猴王大戰七超人」的地方,在記憶中失落多年以後,竟然重逢。 原來「新」除了取代「舊」,也可以選擇共存。在台北市新的街景之間,我找到許多舊的角落,深藏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在都市倉促的變貌中,重逢這些曾經以為今生永別的印象,融化了原本的冷漠,我感覺到都市的溫暖。 我終於可以告訴孩子,老家在那裡。有一天,曾經住過的房子可以不在,人也可以遠赴他鄉,但這個都市,在許多不經意的角落,默默藏著以為已經逝去的故事和夢想。經過上一代遷徙流離、六十年的物換星移,終於在這個都市,有了我和兒子的老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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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