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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最後一盆火
2005/07/11 15:21:21瀏覽835|回應0|推薦6

  

 

冬天最後一盆火

 

小時候始終不懂,為什麼春天和冬天,只隔著一陣鞭炮?

 

那幾年不像現在,台北的冬天還是很冷,溼溼答答。到了期待已久的除夕,父母帶著我們兩個小孩到伯父家,獨居的伯父早已在平常做裁縫的工作房間,靠牆掛起寫了祖先名字的家譜,和擺滿菜肉、香燭的供桌。那個晚上,小孩被交待不能隨便亂說話,看著大人忙進忙出、偶而傳出張羅些什麼的議論,直覺從空中嗅到的氣氛反而是緊張。

 

接近午夜十二點,大人端出冒著圈圈霧白蒸氣的胖水餃子,再分別拿著燒黑了的鐵盆到中庭和前門口,燒紙。過一會兒,夜晚高潮出現,炮聲由遠而近、此起彼落,由最初的悶聲啞響炸成連環震撼爆點,彷彿整條街上都排滿了炮在炸著;然後,有陣子最急促的爆聲近在咫只,那鐵定是我家的炮。經過這番轟轟烈烈,大人領著我們小孩子回到牌位前三磕頭、起身、向長輩說些恭賀新喜之類的話。之後,春天就這麼來了。

 

在台北市,看不到農村籌備過年的忙碌景象,唯一的提示,是街上多了幾個春聯攤,紅紅長對聯在冷風中飄擺晃盪,不知會落上那家門楣。傳達春天將要來臨的暗號,是一張故意貼反了的菱紙,上面只寫了個倒著看的「春」,貼在家中客廳明顯位置;有時候家中某處還貼著「一元復始」之類的短句,解釋「春」是多麼被期待。但是對季節最原始而真實的感覺,來自皮膚對溫度變化的體驗,而春天依始那一刻,與冬夜最後一剎,總是一樣冷,絲毫沒有自冬轉春的升溫跡象。特別是那幾個在伯父家裡過的年,吃飽餃子、道別伯父回家,已經是年初一凌晨;出門迎向新的一春,黯淡夜色為我童年留下的唯一記憶,是冷、好冷好冷,和靜極了的台北街頭。

 

整個過年儀式,孩子被當成礙手礙腳的龍套,只要聽命於口令、當個服從的小配角,就能獲得讚賞。只有一個例外,燒紙,小孩子可以拿一疊要給爺爺奶奶、曾爺爺曾奶奶、老爺爺老奶奶用的錢和元寶,用任性的速度和順序,往紅紅的火裡放。火舌忽大忽小,有時難免誤判火勢,紙錢放快了蓋熄火苗,大人會趕緊拿起桿子翻翻攪攪,讓火舌帶煙再冒出頭。這時候,輕輕放一兩張摺成立體的紙錢,火焰又高興得旺燒起來。

 

在漫畫堆裡長大的童年,遠在理解「燃燒」的化學和物理意義之前,就懂得穿鑿附會,想像火是一種能夠傳遞物質的奇妙現象。大人不是說,紙錢要燒給祖先的?小小心靈的求證精神很容易滿足,扔進火盆子的紙錢一燒,轉眼只剩黑炭炭、鬆皺皺碎片。那錢呢?當然隨著輕煙,飛去給爺爺奶奶了。

 

燒紙,讓當時幼小的我,和從未謀面的爺爺奶奶離得好近,只有一股輕煙的距離。看著閃動扭轉的火,手中扔紙錢的動作不怠慢,深怕一閃神,爺爺奶奶會收不到錢過年。冷冷冬夜裡,有時是風、有時是雨,趁燒紙錢時候來找麻煩,弄得火苗病了樣的閃爍呻吟;我學大人拿板子左遮右擋,有時情急,口中還念念有詞說,風啊雨啊不要來,我要送錢給爺爺奶奶過年呢!只有這時候不怕冷,燒紙錢的火令我溫暖,在冷冷冬天的夜裡,也在我心裡。

 

記憶中的火不只一盆,得分兩頭燒。在中庭或後門燒的火盆,燃完了紙錢和元寶,最後壓一個白胖胖大饅頭在灰上。這可不是我們家才有的規矩,賣饅頭的人都知道呢!用來押紙的饅頭,和其他祭祖先的饅頭大小相若,但紅棗用得少,可以明顯分辨出來。這顆饅頭不會燒著,頂多被火燻炙得表皮黎黑乾裂,在清理燒紙盆的時候被揀起來、拍一拍留著。處理這個特別燻烤的饅頭,幾十年來都是父親的責任:燒過的皮剝下不要,白綿有勁的裡子蒸熱吃。

 

另一盆火的名堂更多。火燒到最後,先送三根香進火堆,冒完一陣煙,線香開始著火、扭曲。拿個小酒杯,朝外祭一下,灑酒在地上,最後捧起盛了兩個餃子的碗,用筷子擋著餃子不掉出來,把碗中餃子湯也輕輕淋到地上。餃子的命運比饅頭好,不必直接下盆和紙一塊燒;但是經過這番折騰,餃子涼了、熱氣沒了,白滑滑表皮黯然失去亮彩,有時還會沾到紙灰。唯一相同的是,年初二以後,這兩個餃子如果沒有因為天氣溫暖而酸敗,也由父親將就吃掉。

 

在我們家,燒這兩盆火的慣例是我和伯父一組,負責門外、有餃子的那盆;弟弟和父親一組,掌理放饅頭那盆。沒有人規定,但是三十多年來,似乎就這樣被固定。只有一年例外,父親趕回家過年的路上,在幾乎沒有人車的台北街頭,機車騎得飛快;沒想到側裡衝出一輛同樣飛快的機車,擦出了車禍,年夜飯還沒有吃就得進醫院,母親和大伯趕到醫院照料,我和弟弟在家等待。

 

意外總能令人長大。那一天,我和弟弟被迫兼顧往常父親和大伯的角色,帶著錢和盆燒盤纏給祖先,我和弟弟一人守一盆。只是那天的火再旺,也感受不到熱度,眼裡看著火,腦中閃動的畫面,都是流了好多血的爸爸,受傷後還鎮定扶起摩托車,迎著刺骨冷風飆回家。一年四季都洗冷水澡的強健身軀,竟在到家時臉色慘白、不住顫抖,要不是媽和大伯堅持,爸還要等到燒了紙、祭完祖之後,才肯去醫院。

 

兩岸關係緩和開放後,大陸老家傳來久違的消息,大伯搭著潮流返鄉探親,也帶回來更完整的家譜,上頭的名字比舊版增加許多;令人不解的是,每年燒的紙錢數量沒有跟著增多。會不會不夠分派?要不要多燒些?逐漸世故的智慧,知道腦中閃過這些念頭,根本不必說出來討人笑。懂得愈多之後,那盆除夕的火,反而失去過往的豐富意義,成為一種形式。等到我和弟弟都結婚生子,身後有了新的小身影,跟著大人不住轉圈子,學著把紙錢疊著送到火中,兩個眼睛直直瞪著火光,追循白煙上升的軌跡。這火,又有了新意義。

 

家譜上的空格,都會陸續填上名字;其中一格是我的位置。從過去到現在,我在火這頭、爺爺奶奶在煙那頭;有一天,我和許多爺爺奶奶在一起,火那頭燒紙的人,會是我兒子、孫子。也許,那個候已經不燒紙,或天氣暖化到不必珍惜小小火苗營造的短暫溫暖,但是一盆火所牽繫的血脈情感,仍會一代一代傳遞。這是中國人默默在心中傳遞的聖火,不會止熄的光明和溫暖。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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