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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7/11 12:05:32瀏覽1210|回應1|推薦3 | |
迷途桃花源
我對檳城完全陌生,依稀記得國中地理課本寫著:檳城所在的檳榔嶼,位在麻六甲海峽北端,扼住海峽咽喉。從地圖上看,島的樣子像大海龜,頭、四肢和尾巴只探出殼外一半。課本沒有寫,島上有一萬二千多間華人街屋,構成中國大陸以外最大的華人傳統聚落。
那一年,百般不情願的離家,到檳城停留九天。雙腳一遍遍踏過街巷,迷戀老屋在晨曦和黃昏中變幻的容顏,最後竟捨不得離開。
這片華人老宅屋頂,實在教人讚嘆。到檳城頭幾天,住在老城邊上一棟旅館高層,從廿三樓向外望,層層疊疊的屋頂相挨,被大街小巷圈成幾個區塊。望著屋頂,所有讀過的傳統市街發展理論在腦際不斷搜尋,印証眼前景像。
早上還不太熱,或下午氣溫降低以後,我走到街中,一間一間巡視街屋。老屋立面滿是中國符號,標準閩南、廣東式建築,還有漢字書法的對聯和店號。百年前華人,帶著衣錦榮歸的夢想,飄洋過海下南洋;不得以安家落戶,以家鄉的記憶蓋成房子,抵禦異邦的烈日驟雨,也化解失根的流離悲苦。午夜夢醒,來不及被理智麻醉的神經,喚醒漫長的故土童年;打翻的思緒中,你會望著皎月失眠,思念千里外的家園嗎?
華人呼朋引伴而來。一個世紀以前的中國,遍地動亂飢荒,東南沿海的困苦黎民,被迫投向未知的海洋。歐洲殖民者在東南亞快速開發,極度欠缺人工,吸引出走的華人登岸。他們並不孤單無依,同鄉會和地下社會組織「公司」,在這裡建立網絡,組成海外華人社會。即使今天,檳城的深深巷弄中,華人宗祠、曾經做為公司的會館,建築依然挺立,標誌著海外華人百年來的矛盾:既心懷故鄉,卻又期望「接枝」,在異地重新發芽繁衍。這種情義結,墓碑上表得現得最明白,即使長眠異土,也不忘來自何方。
墓園是收藏秘密的禁地,為探究真相的行動提供線索。檳城的華人墓園,是一本超時空族譜,而洋人墓園,則是偵探小說場景。罕有人至的洋人墓園,百年樹木成蔭,埋著開發檳城的英國萊特船長;幾步之外另一墓,長眠著安娜的先生。安娜喪夫後去到泰國,成為泰王拉瑪二世的宮中家庭教師,小說家根據這段故事,寫下《安娜與國王》。小說中的安娜,先生死在新加坡;這個作家的小騙局,說服了全世界的讀者,只有這座墓,沉默紀錄著真相。
一九九九年二月,港星周潤發和美國影星茱蒂佛斯特主演電影《安娜與國王》,被拒絕進入泰國拍片之後,轉到檳城取景。當地歷史老師吳美潤,受聘擔任導覽兼顧問,她翻讀劇本,注意到一段情節:「安娜告訴泰王,她的先生死在新加坡…。」吳美潤帶領導演造訪墓地,證明小說偏離史實,認真的導演,既要尊重原著、又不想違背歷史,技巧的修改了劇本。電影中的泰王周潤發,問到安娜去世的先生,茱蒂佛斯特仰起動人的美麗臉龐,哀淒的說:「他死在我懷裡」。
最動人的美麗,往往來自錯誤;超越理性範圍的因,得到不能被期待的果。檳城萬餘間老屋得以保存到現在,朋友形容,也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二次戰後民生凋蔽,政府為了照顧中下階層居民,頒布「住屋統制法令」,規定所有的戰前老屋不得調漲房租,不能藉故驅逐租戶。善意的法令,經過四十年演變,卻完全走調。
一棟老屋月租一、二百元馬幣,換算台幣不到二千元,從戰後維持到廿紀末。「住屋統制法令」規定,只要租約存在,法令永遠生效。某甲向某乙租屋簽下的合約,雙方後代必須世代繼承。意外的結果發生了,有些地段愈來愈繁榮,甲的後代改當二房東,提高租金十餘倍再轉租他人,但依合約付給乙方的租金不變,造成差價的暴利。乙方後代不服,但最多只能消極抵抗,拒絕維修老宅;二房東坐享其成,只求房子不倒,隨便修修弄弄出租,合約保障的暴利滾滾而來。許多老屋陳舊失修,或紅瓦屋頂換上廉價浪板,立面粉刷得面目全非,甚至危危顫顫、令人心驚。
「住屋統制法令」終於在二千年廢除,房屋所有者可以按市價訂租,行情一夜飛漲十餘倍。繁華地區商家,還能夠應付租金調漲,圖房價低而入住的窮苦百姓,頓時走投無路。以收不到租金為由,屋主強迫制房客遷出;急於拆屋改建的業主,利用各種手段,處心積慮收回房子。
政府沒有為弱勢者提供替代收容方案,終於引爆社會問題。二千元三月,一位貧苦老婦,被幾名壯漢抬出居住四十年的家,和殘破家當一起扔在街上,禁不住老淚縱橫;畫面透過媒體報導,激起檳城青年黃文強憤慨,帶頭展開自救,奔走下層百姓的居住權。在群眾運動不被允許的馬來西亞,黃文強的奮不顧身,得到輿論大力支持,政府被迫推出配套辦法,提供屋主低利的修繕貸款,約定三年內不得驅逐房客。這項辦法似乎解決了部分問題,但當地人並不看好,認為房東取得好處之後,最多緩兵三年;三年過去,驅離畫面將再重演。
我沒有再到檳城,不知道老屋的命運,但每當我憶起那一大片屋頂,就會想起一朵大白雲。那個陽光燦爛的早上,我守在窗前,等待一朵美麗如巨大雪人的雲,飄移到最好的位置,拍一張藍天白雲為底、遠方跨海大橋為背景,片片屋頂如波浪起伏的精采照片。白雲前進速度緩慢,我守著雲、甚至錯過午餐,它卻在到達完美定位之前,碎裂瓦解、變形。悵然之餘我驚醒,雲碎了,只要氣候對,明天還會再起。百年老屋碎了,華人遷移史不會重演,老街永遠不再回春;因為錯誤而留下了屋頂的美麗,回到現實的理性,反而不應該存在。
飛機載來觀光客,為老城啟動經濟活力;財團嗅到商機,磨刀霍霍準備大肆開發。老屋住民守了幾十年,渴望享受新式樓房的廁所和冷氣。地方政府要保存古城風貌、維持觀光命脈,但來自開發商的巨大壓力和民眾低落的保存意願,逼得政府步步妥協。有人估計三年、有人說五年,檳城會完全不同,映照在燦爛陽光底下,將是嶄新的鋼骨大樓和明豔的玻璃帷幕。沒有了老街屋頂伸展遲暮軀體曬太陽,檳城的故事,再也很難說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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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雜記 ) |